片片如雪的也是她——写给婷婷

片片如雪的也是她——写给婷婷

亲爱的婷婷：

见信如面。对了，那些手绘的各种玫瑰和其他花草的明信片，你还记得么，喜欢么。当初我看到她们时，第一眼，我觉得手绘的便有一种心灵的温度；第二眼，无论是画中还是现实中，玫瑰都很可爱；第三眼，说不上好在哪里，我只是觉得这些留在明信片上，就很好了。无论是娱情悦己，还是遥寄我思，一张小小的明信片，写下几行话语，就是一个宇宙，一段故事，一颗心，一念之间的所有，很美，很好。

嗯，我已记不得人生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是甚么样子的了，是谁寄来的，上面写了怎样的话语，背面又有着怎样的好看的图案。总之，我相信收到的那一刻，欣喜是溢于言表的，因为她是礼物，只馈赠给了我。人生至此，回想过去收到过的各种来自亲人朋友给我的礼物，日积月累，将我原本空旷的需要爱的感情，填得满满的，很温暖，却又遗憾于多年之后，再次追忆那些礼物背后的世界，追忆那个人的背影，或许只能记起其中一些，而另一些，则模模糊糊，在我心里走了很远很远了，甚至隔山隔海，眺望不见。读到《百年孤独》时，我已不算年轻了，彼时才知道原来可以用贴标签的形式记下所有事物的名字和用途，来对抗遗忘——那时，我似乎业已遗忘了许多本该记住的东西，譬如那些爱的礼物，以及同样想给对方的爱的回应，可一些珍重的人儿，已在各自命运的路上，有人走向了山，有人走向了海，有人走向了星空，走向了梦中，只剩下岁月的尘埃附着在那些曾载着心跳，载着人世美好的心意，和一念之间，苦苦思忆而不得的自己。惟有怅惘是留给她们的名字，在这个无限放大的逐渐消失的昨日世界里。而说来也怪，能与我慰藉的，却是一张复一张的小小的明信片。有些人或许觉得，她不算是礼物，只因她的美是掩映在这个五彩缤纷的礼物世界底下的，她含着的情愫是隐没于我们拥抱大大小小的礼物之外的。许是如此罢，可是当视觉和触觉的潮汐告退，欣喜的烟花绽放而落下的一刻，随着这张小小的卡纸，穿过整个漫长的安静的自我，终是发现她的美，她的情愫就在灯火阑珊处，在简短的问候中，在与我相寄之人的落款中，在两个不同的邮戳中，听见迢远的呼唤，在心中呢喃，一声一声，勾勒出她独一无二的模样。

在我收到过的三百多张明信片中，多数是我自己的学生和认识的学生朋友寄来的，剩下的，则是来自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远方的朋友——或有过一面之缘，或是在网路上有共同的情志与爱好。想想，本不过是萍水相逢，抑或在虚拟世界里的两个人，然而彼此却在一张远方寄来的明信片上化成了可以感知的真实，真的不可思议。是的，可以感受与想象那字里行间藏着的温柔的呼吸与快乐的心跳，甚至还有寄出的那一刻盼望着对方收到的同时会有一份欣喜相随，而这一切最后真的都发生了，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原来是如此奇妙。好比在旷远而陌生的山河之中，落英缤纷，流水潺潺，会有一枚花瓣，千回百转之下，不往别处而去，无心又有心地漂流而到了我摊开的掌心里，带来的是感动与幸运。

嗯，我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张在心里辗转了整整一个月的明信片。那是彼时正在高中毕业旅行的前文学社社长梨子寄来的，那日她去了富士山，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五合目邮局，选了一张印着浪漫的樱花和富士山的明信片，与我写下了回忆与问候。原本计算着大略不过十天我就能收到的，可过去两周了，却迟迟没有与她回音。当她发来消息问我很早以前告诉她的家里的地址，她应该没有记错罢，我才知道原来她寄明信片给我了，也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去楼下信箱看看的习惯，于是立即飞奔下楼去了。然而，那个向晚，我对着信箱怅惘地站了许久，虽然近在咫尺，可打开她的心的那枚钥匙始终没有找到。直到梨子旅行回来了，我依旧在找那枚钥匙，直到整个夏天燃烧得最热烈的时候，那枚钥匙宣布自己赢了迷藏，我才拿到了梨子的明信片。嗯，上面寄出的那个邮戳，到我心里又敲了一下的日子，正好过去了一个月。原来，许多日思夜想，不愿错过的，却往往想去往心里更深的地方。于是，时间，空间，梦里梦外，照进现实的想象，抑或照进想象的现实，千寻之下，原来是寄来了一个你，也寄来了一个我。

我又想起了七年前，曾经连续几周收到同一个学生写来的明信片。嗯，只因近在咫尺，便不需要投递了。原本是趁我不在，悄悄将明信片放在办公桌上的，后来某次正巧被我碰见了，此后便正大光明地一日日地写来，递给我。那些明信片上写下的字句，就像是她的日记，记录下那一天她的经遇，以及随之而来的或好或坏的心情，最后总不忘祝我天天开心。每次我都与她说了谢谢，她也很开心。后来，她走上了高考的赛道，愈来愈忙碌起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收到她写来的明信片了。这一切顺理成章，可在彼时，当我把这件事如日记一样写下来的时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内心的空落。此刻回望，其实在人生的很长的一段旅途中，当我快要把领受这个世界的哪怕是细微末节的恩泽与快乐当作一种习惯时，某一刻开始的消逝，即便再缓慢，也难免带着与之相逢的那个我一起离开。好在最后有可能也会忘记的……可何时是最后呢。

每次整理书房，我都会把唯一收存得整整齐齐的明信片一张一张地再整理一遍，像一格一格的电影胶片，重新回放，她带来的不是那些有关怅惘的回答，而是她见到我的最好的样子。她邀我去南方，去北方，去春天书店，去夏日海底，去秋时山坡，去冬季梦里；她还邀我去世界各地，去《东京爱情故事》里完治的故乡，去简奥斯汀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写作的地方，去普罗旺斯听班得瑞的《普罗旺斯》，去米拉波桥上读一遍《米拉波桥》。或许，我手中的她的短笺和留白，像极了我们丰富而又作为一个个片段的人生，当我们在生活的未知的诗行里从此岸跳到彼岸，从山海跳到星辰时，身后的回忆会朝我们呼喊——继续往前走罢，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记得你，记得你而想念你，想念你而在心里纷纷扬扬，片片如雪。

片片如雪的也是她。在上面写下的所美好的召唤和纪念，也倒映着我，纯真透明。

嗯，我也会选一张最与众不同的，在那一天，把所有信里没有写的，都寄给你。

最后一句，我想，是愿你幸福。

祝平安喜乐 万事胜意

开开

2023年3月4日夜于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