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生死与漂泊
这是写于2018年的一篇短文。用作译序或译后都不要紧,但没有随书一起印出。这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18年,毫无疑问自信还是在中年;现在到了23年,似乎,难免,开始有了一些疑问~~~
大时代的生死与漂泊
塞巴斯蒂安·巴里,1955年生于都柏林,所以如今偶有老之将至、回顾平生的时刻,也不足为怪。英国《卫报》有一个以问答形式采访当代作家的周刊小专栏,“哪些书造就了我”;2017年底,巴里受访,关于希望自己因哪本书而被后人记住,他明确说,是《没有尽头的日子》,主要是因为此书是受到其出柜儿子的触动而写——不像诸多其他同行,大都觉得来日方长或“凡事皆有可能”,寄望于下一本书。
由此可见,作者对本书的重视。但,这书的主题远非只有同性之爱。甚至,从我作为译者的角度来看,其中的同志情仅仅是贯穿和关联全书叙事的一根线索。坦诚地检视省思一下自己,这也绝不是因为本人近乎直男癌,就无法理解或有意识地抵触、回避和否定同性关系。
无论异性恋或同性恋,孤寂灵魂寻找同频段的知心识趣者,彼此欣赏,相互扶持依存,乃至信赖和托付一生,这样的生理、情感与精神逻辑终归是相差无几的。最大的差异只在于亲热或进行负距离接触时,是否遵循了上帝预设的角色配对。
那么,《没有尽头的日子》,这到底是一本什么书?
流浪汉小说?战争小说?同性小说?西部小说?都是,也都不是。然后,我想补充说的是:难以归类的东西才是能带给你意外发现的东西。
换言之,但凡可以轻易归类或贴标签的,基本上都属于大路货,亲和力尚可,但不可替代性,则付诸阙如。
所以,假如你说我就一典型的70后中年,我恐怕只能对你报以符合一般礼节规范的虚假微笑,然后无奈地……迅速翻个白眼。
所以,假如你说,这是一部以美国西进运动和南北战争为背景的同志史诗,是新版本的“断背山”,我恐怕也只能是用我视力较好的左眼对你投去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一瞥。
因为,类型化标签化脸谱化模式化,差不多是所有艺术创作行为的敌人。
尽管,智商朴素、不太开化者或别有用意、居心叵测者最擅长给人给物定性,扣帽子打烙印:简单粗暴,便利又实用,还,爽。尽管,在功利俗套、热闹又荒凉、欢喜又悲苦的物理实在世界,绝大多数人倾毕生之力去争取的,竟然就只不过是,活成某种标签——可以想象,名头越大越好,面子越光鲜越给劲儿。
一个不可避免的后继疑问:那么,译者在此有什么可对读者交代或提示的?
首先,阅读和解读文本是一个各取所需的智力(很多情形下,甚或只是从众随俗与感官的)娱乐或心灵求索行为。因此,本人无意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而且,身为译者,最大的美德也就只是将原文忠实通顺地呈现在译入语的文字中。
这里,我们不必旁逸斜出,去讨论死译的背叛或活译的忠顺这类“玄学”问题——尤其是在很多文学译者还根本没读懂原文的尴尬情境下去谈所谓的异化与归化翻译。读懂之后,异化还是归化,任君斟酌挥洒。
但既然涉及到译序或译后记,译者的阐释责任,或多或少的,就无法回避。
所以,我要诚实又笼统地说,在这本体量不太大的长篇中,你肯定会读到一个流浪故事:
孤零失怙的两个男孩,相逢之前已各自遭遇了远超出年龄承受范围的非人苦难,随后相依为命,结伴在蛮荒粗野的西部世界求生,易装当陪舞女郎,应征入伍混饭吃,先后两度从军(叙述人托马斯为找回苏族养女维诺娜,还曾第三次短期服役),分别与印第安人和美国南方军作战,出生入死,搏命求存,最终从敌方战俘营侥幸生还,但即便卸甲归田后,仍受到“黄裤腿”兵痞土匪的威胁……
这是跨越了二十多年的一个漂泊历程,兄弟情,战友情,同志情,举目无亲的孤儿悲情,还有与兵戎生涯相伴随的幻灭感、负罪感、道德冲突和救赎心态,都交缠纠结在托马斯·麦克纳尔蒂的这份“老兵回忆录”中。
令人略感慰藉和温暖的是,这一口述体文本写下的结局,并不是悲剧,而是托马斯、约翰、维诺娜与老朋友利戈一起,过上了辛劳但满足、平静又恬淡的田纳西乡间生活。
当然,结局改变不了全书悲怆暴烈、粗粝苍凉的壮阔底色。因为这个故事生发于史上屈指可数的一个风云动荡、天翻地覆的大时代——现代美国的成形期,那段决定未来世界图景的宿命年月。空间背景则是广袤无垠、荒僻悠远的中西部大平原,那里的自然元素肆意妄为,狂放不羁,以万物为刍狗。与之相应和的,还有那噩梦般的爱尔兰大饥荒——爱尔兰民族创伤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地狱章节。
而历史叙事越宏大,需要拿去用作献祭的头颅与躯体就越多。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古今中外。
参照维基百科,粗略统计,内战期间南北方仅士兵伤亡总数便达110万以上,平民与黑人死伤数据更是难以估算。
那惨烈的大饥荒,则夺去了大约一百万条的爱尔兰人命,还迫使另外一百万人逃离伤心地,流落他国去寻求生存。
此外,这里也无疑会涉及到,白人对印第安土著的血腥清洗。
……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也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轻贱。
小说里的叙述者,是一个近于文盲的北方军大兵,语言质朴,野性又粗率,但他对人伦困境,对人类情感,对自我身份,对原生态自然之美的直觉与知觉,又是相当敏锐细腻。也正是这种人格设定,决定了故事中不时会穿插描述性的片段,会浮起冥想沉思的碎片。
屠杀和死亡的主题,必然反复出场。
全篇的开始:密苏里这地方,拾掇尸体的手法无疑是顶尖水平。那些死去的可怜骑兵,被打扮得齐齐整整,就像是为了结婚,而不是准备下葬。
再到接近尾声时的一场疯狂屠戮:他们把女人们的阴户割下来,拉开,绷到自己的帽子上。他们割下孩童的卵蛋,小小的阴囊皮风干之后被用做烟斗袋子,来装烟丝。他们割下死人的头颅,砍下死者的四肢……
除了人类的相互残杀,也包括对野牛的猎杀,书中第二章便呈现了一幕壮丽的野牛捕猎场景:
整个的牛群如同一片潮水,向着斜坡低处奔涌而去。那洼地看似吞没了它们……它们便再次出现了,那野牛的洪水,滚动着,就像超大煎锅中黑乎乎的糖蜜,冒泡翻涌,奔腾起伏。
即使是地貌风光与天气状况,也往往掺杂了讲述人的情绪与精神因素:
这寂静是如此宏大喧腾,让你的耳朵感到刺痛;这色彩是如此明丽,让你凝视的眼睛感到刺痛。看到这般的景色,那类恶毒堕落的人,恐怕也会失声大哭,因为这看似是在告诉他,他那种污浊的生命得不到上帝的认可。
往昔绝望惨痛经历的梦魇,虽然避之唯恐不及,但终究阴魂不散:
四周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光线照进了船舱……在那崭新的光线中……尸体飘浮在船底积水里,到处都是。然后,是那奄奄一息的,再然后是所有熬到最后的人,都成了一副骨架子。
妈妈那脏兮兮的衣裙……浮动着。我妹妹的围兜,被死亡撕毁了……我老爹倒在那里,身形瘦长,像一抹黄色牛油留下的痕迹。
而新大陆的日子里,暴力的逻辑俨然覆盖了一切:
在美国,所有坏东西都会挨枪子儿……所有好东西也一样挨枪子儿。
主人公看似对人道、人性和人间事务运行的理性丧失了信心,于是表示质疑:
人们说,我们是上帝养育的生命,超越了动物的层次,但只要在这世上活过的,谁都知道那是鬼话,是狗日的谎言。
写到这里,我竟然怠惰地默认,上面这“鬼话”、“谎言”,也是自己的困惑心结。我甚至还气馁又遗憾地惊觉,自己似乎已经日渐减弱了沟通与说服的热情。
那么,这个150多年前生死与漂泊的故事,就任由它在汉语的世界里继续漫游。
愿它的道路漫长,愿它如一意孤行的莽撞少年,走进异乡人群的心智视野。
写于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