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注册

从锦屏山到金山寺 | 寻踪岳飞和那个时代

汀洲自绿 2023-03-04 00:03:13 上海

汤阴岳庙

前阵子看了下电影满江红，感觉槽点挺多的，内容拖沓，至少应该砍掉半小时。剧情一直在反转，反转太多，过犹不及，像是一直在翻烧饼，熟了还在翻，再翻饼就焦了。当然看电影就是看个热闹，深究就没法看了，电影院人又多起来，这是最重要的。

岳飞的《满江红》是否是本人所作，争议很大，疑点很多，不少人认为是明代人的托词。其中有个疑点就是“踏破贺兰山缺”这句，一般说的贺兰山指的都是西北宁夏一带的贺兰山，这当时是西夏的方向，不是岳飞北伐金国的方向，即便是代指似乎也不太合理。

其实岳飞老家一带就有个贺兰山，这就是邯郸磁县的贺兰山。邯郸安阳一带，在宋朝是磁州相州范围，岳飞是相州汤阴人，即今河南安阳的汤阴县。邯郸市区往南是磁县，过了漳河不远就是河南安阳市区，安阳市区再往南就是汤阴，磁县到汤阴，也就是四五十公里的样子。

所以“贺兰山缺”的贺兰山也可能是这个贺兰山，这个方向是对的，当然，这也许只是个巧合。

宋辽金时期的磁州和相州（图自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安阳汤阴是岳飞的家乡，汤阴岳庙是国内最大的几处岳飞庙之一，初建于明景泰年间的1450年。比起杭州岳庙，这里的祭祀很齐全，包括了岳飞及全家人，以及和他相关的人物包括后代，还有一些演义和民间传说里的人物。

汤阴岳庙正殿的门口有这样一副楹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第一功名不爱钱”，横批“乃武乃文”。

这副联很有趣，是拼凑的。上联“人生自古谁无死”出自南宋末年丞相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下联“第一功名不爱钱”，出自明代嘉靖年间谏臣杨继盛的《言志诗》。

汤阴岳庙

杨继盛，号椒山，明朝中期大臣，因为弹劾权臣严嵩，遭诬陷下狱，受严刑拷打而不屈服。在狱中创伤发作时，他摔碎瓷碗，用碎碗片割掉腐肉。肉割尽后，筋还挂着膜，他又用手截掉。给他持灯的狱卒都吓坏了，他却意气自如，关押三年后他被杀害。此人铮铮铁骨，堪称是历史上最硬的硬骨头。在狱中自行进行外科手术，真是最惨烈的名场面。

杨继盛认为“不爱钱”是第一功名，这也对应了岳飞当年说过的话。

或问天下何时太平，飞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宋史》

汤阴岳庙

这副联是清朝同治年间的榜眼江夏（今武昌）人何金寿所题，他写到，是偶然读到文天祥和杨继盛的诗，想到凑一起的，并题写在岳庙。在他看来，这三位有着一脉相承的精神特质，忠于国家，忠于民族。而何自己也是个清廉的干吏，以实际行动践行了对前辈的景仰。

北京市西城区的达智桥胡同有杨继盛的祠堂，叫杨椒山祠，这里是当年他在北京住过的地方。1895年，因为反对马关条约，康有为梁启超发起公车上书，也曾在此集会。这个院子占地不小，里面有不少住户，这些年似乎在腾退中。

北京市东城区的府学胡同则有文天祥的祠堂，叫文丞相祠，据说旧址是文天祥被囚禁在北京时的土牢。祠内的祭祀建筑则初建于明代洪武年间的1376年。

北京杨椒山祠

北京文丞相祠

另一处著名的岳庙就是杭州岳庙，这里是埋葬岳飞的地方，里面有岳飞和长子岳云的墓。岳飞墓前跪着四个铁铸人像，就是陷害岳飞的四个主谋人物：秦桧、秦桧妻王氏、张俊和万俟呙（读莫奇屑）。

杭州岳飞墓

汤阴岳庙前的跪像是五尊，多了一个王俊，此人是岳飞的爱将张宪的副手，被收买参与诬陷岳飞。和他一起被收买的还有岳飞的另一个重要部将王贵。

张宪则是被诬告假报金军侵犯，以助岳飞拿回兵权，但秦桧张俊等人没找到任何证据，于是他们说来往书信都被烧掉了。张宪受尽严刑而拒绝诬陷岳飞，最终和岳飞父子一起被害。

杭州张宪墓遗址

杭州岳庙外有张宪墓遗址，残存着一些石件。张宪低调又靠谱，是岳飞最倚重的干将之一，在演义小说中，他武艺高强，一对一单挑未尝败绩。

张宪就是典型的活儿好，事儿少，耐操，而且非常忠诚，是永远靠得住的那种人，属于是公司很喜欢的那一类员工，其人格让人非常敬仰。

张宪是四川阆中人，阆中古城南面隔着嘉陵江，对面的锦屏山上有他的祠，我有一年到阆中，没有时间去这个地方，只能隔江远眺一下。

阆中锦屏山

阆中张宪祠（图源自网络，侵删）

岳庙的跪像里一般也都会有张俊，张俊是甘肃天水人，就是我老家那边，他也是当时最重要的将领之一，和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并称中兴四将。国博前两年展出过《中兴四将图》的原件。朝廷要削武将兵权，张俊顺从并拥护了议和政策，之后他力助秦桧杀掉岳飞。

中兴四将图，南宋，国家博物馆藏

中兴四将图-张俊像

当时还有个和张俊名字相似的重臣，叫张浚（读俊），他也是中兴功臣，有时候很容易搞混这两个人。张浚在苗刘兵变时，助高宗赵构复辟，勤王有功，之后曾几次出任宰相。他是主战派，但军事能力不太行，早年在陕西输了富平之战，晚年又在安徽输了符离之战，而1137年给岳飞后来引来麻烦的淮西兵变，他则要负很大的责任。

当时高宗要削武将兵权，先拿刘光世开刀，刘光世去职后留下的淮西的部队，本来朝廷是许诺给岳飞统领的，后来又变卦了，不让岳飞接管，时任右相的张浚正是这件事情的主推者。岳飞因此很不高兴，一时意气用事，提了辞呈，不等朝廷回复，就到庐山给母亲守孝去了。这也给后来攻击他的人增加了口实，不听朝廷命令，擅自离开部队。

张浚当时派文官吕祉去节制刘光世留下的淮西诸军，并提拔了原军中的两个将领王德和郦琼。但郦琼一直不服王德，他杀死吕祉，带着四万部队北投了中原的伪齐政权，加上裹挟的百姓，一共带走了约二十万人。这让高宗非常懊悔，张浚因此引咎辞相，之后就被贬到永州。

永州张浚故居

永州市零陵区有张浚故居，是永州市保。故居现存建筑，据说是明朝天启年间张浚的后裔张皇后重建，时称文昌宫。后族人张勉学重修，更名为勉园。张浚故居是木结构硬山建筑，由前厅、天井、后厅三部分组成。我去年底到零陵时，曾经去探访过这个地方，不过当时没开门，只能从门缝看看里面。

故居门口有个水井，据说是张浚当时开凿的，张浚号紫岩先生，这口井就叫紫岩井。张勉学在明天启六年（1626年）修缮过这口井，井壁有“紫岩仙井，天启六年”字样。

张浚曾三次被贬至永州，这里正是当时居住的地方，这里也号称是永州市零陵区唯一的宋式古院落。

永州张浚故居紫岩井

比张浚更有名的是他的儿子张栻。张栻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曾经主持岳麓书院，在他的引导下，岳麓书院从学者达数千人，奠定了湖湘学派的规模。1167年，张栻邀请另一位理学宗师朱熹来长沙交流，他们对学术和思想问题进行了多日的公开讨论，史称“朱张会讲”，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文人会面之一，促进了当时学术思想的交流，引领了开放的书院风气。

据说张浚死后张栻请朱熹给自己父亲写文，朱熹则为张浚背书，对他评价很高。但后来朱熹又推翻了他先前对张浚的评价。他认为：

张魏公（张浚）才极短，虽大义极分明，而全不晓事。扶得东边，倒了西边，知得这里，忘了那里。 --《朱子语类》

长沙岳麓书院朱张会讲像

张浚死后，当时对他的评价还是很高的，一方面他是当时的重臣，另一方面他儿子是理学大家，门生遍天下。但到明清时期，对他的批评则越来越多。

清代严遂成《过符离读张忠献公传书后》写到“传中功过如何序，为有南轩下笔难”。符离正是张浚晚年吃败仗的地方。张栻号南轩先生，这话意思应该是，时人碍于张栻，不好负面评价张浚。

后世很多人认为，张浚虽然忠于国家，积极主战，有大功于朝廷，但几次关键仗都输了。他爱国，但也排斥异己，有不少私心。总体上，功和过都多，算是志大才疏。

和岳飞齐名的韩世忠，也是当时功勋卓著的将领，他有两个典故非常有名。

当岳飞父子被下狱后，他去质问秦桧证据何在，秦桧抛出了著名“莫须有”论，意思是“也许有”。韩世忠说，“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有说法认为，“莫须有”是“不需要有”的意思。我个人认为，秦桧还没狂到这个地步，不然逮捕岳飞时，直接处死就行了，何必找人诬陷，费劲构造罪状，两个多月后才了断。

中兴四将图-韩世忠像

1130年，完颜宗弼（兀术）攻入江浙，韩世忠率军在镇江截断金军归路，将金军堵在死水港黄天荡四十多天，当时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在金山亲自击鼓助威，这个典故叫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后来金军疏通老鹳河水道，突围而走。韩世忠大意了，梁红玉则上书朝廷，弹劾丈夫失机纵敌，这一大义灭亲的举动，震惊朝野。

镇江金山

镇江金山附近水域

金山正是今天镇江市的金山，是长江边的一个小山，上面有个金山寺，就是白蛇传里的那个金山寺。历史上的金山一直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山，后来因为长江水道变迁，金山在清末逐渐与南岸连成一片，成了现在的样子。韩世忠和梁红玉占据江中的金山，以及东边的焦山，就能封锁江口，截住金军。

梁红玉歌妓出身，是历史上著名的巾帼英雄，金山则留下了她浓墨重彩的一笔。

岳飞拜访道月

岳飞和金山也有缘分，当十二道金牌招他回临安的时候，他路过镇江，据说他上山拜访老友金山寺的道月禅师，并请道月为他解梦：昨晚在瓜州梦见两条狗对话。道月说，二犬对言，是狱字，这次回去怕是有牢狱之灾，务必谨慎。道月劝岳飞不要回临安，但岳飞执意要回去。

道月当时以诗相赠：“风波亭下浪滔滔，千万留心把舵牢。谨备同舟人意歹，将身推落在波涛。”后来岳飞父子在风波亭归神，道月之言果然应验。当然这是个传说故事，说岳全传里也有这段。

风波亭归神

刘光世也是当时的一位重要将领，治军不是太严，也是较早被解除兵权的。水浒传里的第十二条好汉朱仝，是小说里少数不滥杀无辜的人，他被安排的结局就是，随刘光世大破金兵，官至太平军节度使。算是个好结局。

中兴四将图-刘光世像

最后，终极发问：在岳飞案里，怎么看待高宗和秦桧。

当时南宋和金国的绍兴议和已经完成，岳飞已经被解除兵权，并没有也没有能力阻挠议和。于公，岳飞没有犯死罪，但于私，一些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秦桧等人找了些岳飞在部队的问题弹劾他，包括淮西兵变后，他不满朝廷私自离开部队的事情。他的部下王贵和张宪的部下王俊出来作伪证，但并这不能致他死。于是他们再找张宪，诬陷张宪威逼朝廷还兵给岳飞。如果张宪认了，那就好办了。但张宪不认，严刑逼供也不屈服，他们又诬指张宪串通岳飞谋反。张宪当然不承认，秦桧等人依然无法得逞。这就很尴尬，岳飞父子和张宪是真正的硬骨头。

岳飞的私德问题，那就更难找了，这个人不爱钱也不好女色，你找不到他人格上的污点。

历史上很多著名的人物都会通过自污人格以获得保全。战国末期，王翦率六十万秦军伐楚，他知道秦王嬴政怀疑自己，出征时就多次请求赏赐良田美宅，以示自己没有异心，打完仗就回来颐养千年。三十年后，西汉开国第一功臣萧何，故意低价强买长安老百姓的地，搞得很不体面，刘邦也放心了，萧丞相位极人臣，居然还争这点蝇头小利。

麻烦就在这，岳飞这个人没什么太多私欲，脑子里都是公事，对个人享受没什么追求，这就让别人很害怕，没什么能拿捏住他的地方。岳飞的部将王贵，一开始秦桧找他作伪证，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但当张俊拿他的私事威胁，他就软了，只能就范。

有私欲就一定有弱点。

中兴四将图-岳飞像

很多人说岳飞功高震主，这其实是在帮赵构找借口。功高震主是赵构的个人感受，不是国家的律法。功高震主确实很微妙，历史上很多功臣都因此遇害，但这不代表这种做法是对的。这是皇帝个人的私利而已。

至于岳飞建议高宗立储之事，虽然唐突，但也只是触犯了皇家的忌讳。一方面，高宗性功能有障碍，早年有孩子夭折，之后也没有再生，提立储确实让他很没面子。另一方面，赵宋有所谓的祖宗家法，武将不得干预朝政。但这只是触到了皇家的G点，而不是国法中的死罪。赵家的家法，维护的是他们一家持续统治这个国家的权威性。这是皇家的私利而已。

秦桧追求权倾朝野，他说杀岳飞是皇帝的意思，其实他可以不做这个刽子手，但他主动要做，要做杀岳飞的急先锋。

杭州临安城遗址

秦桧想尽办法，也找不出能定性岳飞死罪的证据，最终只能抛出“莫须有”这样的理由，他非常努力地制造了一个冤案。在传说中，是他的媳妇王氏给他吃下了最后的定心丸：缚虎容易纵虎难。到这份上，有没有证据，都得干了，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

杀岳飞前，秦桧的尴尬，是可以用脚指头抠一个温布利大球场出来的。他的行为，严重污染了当时的政治生态，让两宋之交本来就变得保守的社会心理，更趋内卷。

所以，赵构和秦桧杀岳飞，他们的必要性，都是私利，是以私废公，以一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妨害天下公义。

天下公义不仅仅是岳飞展现出的抵御外侮忠诚爱国的品格，更是“杀人必须依照国家律法”这种规矩。岳飞这样的重臣，证据不足就给他定性谋反的死罪，就是坏天下公义。

有人认为，岳飞的故事有不少成分是后人尤其是岳飞后人美化修饰的。这就得问秦桧了。岳飞被杀，家里被抄，家人被流放，和他相关的很多重要信件手札资料都落入了秦桧之手，不少记载被篡改。饶是如此，秦桧依然无法坐实岳飞的死罪。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们能认识到一个更全面更立体的岳飞。所以，谁的锅？

主战和主和只是国家政策，合适就好，并不能以此来绝对定性一个人，但因立场不同而谋害对手，就很卑劣。

北京金中都水关遗址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龙纹椁及皇后凤纹椁，金，首都博物馆藏

当时南宋虽弱，但北伐也并非全无机会。金灭北宋后，一开始是扶持伪齐等汉人政权统治中原，因为女真族本身的人口数还不足以覆盖中国北方，触手有限，而且地盘越大，内部也会产生更多的矛盾，他们需要用汉人来治汉人。这时候南宋是有机会的。1153年，金主完颜亮迁都中都（今北京），金国进一步在北方站稳脚跟。越往后，越没有机会。

赵构作为靖康之变后赵家皇族的独苗，从泥马渡江到漂泊海上，能步履维艰稳住局面，在临安建立偏安朝廷，确实很不容易，也没少吃苦头。苗刘兵变后，他更如惊弓之鸟，怕被取代，一方面需要将领抵御金军，另一方面又怕尾大不掉。但一码是一码，害怕归害怕，证据不足就杀忠臣，肯定是不对的。不用他的主张，可以解除他的职位，让他回家待着，但轻下杀手，就是让他永远失去所有的可能性。

所以，高宗和秦桧有苦衷吗？有。该骂吗？该，太该了。

在那种高位，既然敢做，就不能怕被骂。不能做了坏事还不让人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活着的时候，敢为所欲为，死后就不能怕被唾弃。

岳爷千古。

（完）

泥马渡康王 | 从磁州到杭州，从崔府君庙到临安城址

历史人文

回应转发赞收藏赞赏

汀洲自绿 (北京)

公众号：管中可窥豹访古爱好者历史爱好者看展爱好者博物馆爱好者面...

从锦屏山到金山寺 | 寻踪岳飞和那个时代

汀洲自绿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