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鼠日记 1-1 鼠,其人其事
鼠是我的朋友,每到夏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形影不离,在铺满灰尘和阳光的城市里闲逛。
这几天他对我说,他要到法国去了。
那时新铺的柏油路在太阳的炙烤下滚烫而发亮,灰色路面里的斑点是被汽车碾成薄饼的橘子味口香糖。鼠拉着我的手,我们在人行道的树荫里穿行,从一个阴凉处跳到另一个,但无济于事,我们像两个出门没看天气预报的吸血鬼,在八月的日光里仓皇逃窜。
跳到阴影里就能活,踩到有光的地方就死了。鼠坚持这么说。
于是我们继续跳下去,直到大汗淋漓。后来我们躲进了一家面包店,店里的冷气很足,鼠为自己点了冰咖啡而连连后悔。穿深绿色针织衫的店员趴在柜台上,打量着鼠的眼神和表情,似乎自己做错了什么。而鼠不看这一切,他只是飞速搅动着杯中的冰块,玻璃杯和冰块相撞,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就是我读到剔透和融化这些词时,脑海里常常响起的那种声音。
再怎么搅下去也不会化的。我说。
明明刚才还热得要死,现在却为了冰化得太慢而后悔,鼠说,不觉得很神奇么。
我没有回答,他总是问奇怪的问题,这时候不回答就好。
窗外有个自行车停靠点,一个身穿保安服装的中年男人躺在破旧的藤椅上,他是自行车管理委员会的收费员,无论你停多久,他只收你1块5角钱。没人知道是否真的有一个委员会安排他来收费,他只是常年坐在那里,胡子拉碴,体态臃肿,行动缓慢,像逃出水缸的乌龟一样缩在遮阳伞底下。他眼里有种奇特的热情,常在那里停靠的人们渐渐与他认识了,他就总会在他们路过时看着他们,等待彼此眼神相交的那一刻,然后带着那种奇特的神情看过去。那神气的表情好像两人是20世纪伦敦街头的两位绅士,他躺在遮阳伞下的藤椅上微笑着低头,角度恰好把握在不会让头顶那并不存在礼帽掉下来程度。起初,你觉得他友善,又过了几次,便感到他过于执着,那种执着随着日子过的久了,就变成了尴尬。人们渐渐不再抬眼看他了,只有真的停车子时才和他打招呼。这时,他捉住了我的眼神,低头向我微笑,我也低头向他微笑。
为什么要去法国呢?我问。
因为喜欢戈达尔和侯麦。
《夏天的故事》?
对。
就为了这个的话可是会后悔的。
我只是想要离开这里,至于去哪里并不重要。难道去日本就不会后悔么,大概吃不惯海鲜的时候会后悔吧;去加拿大、去美国也会有后悔的地方,法国也没什么区别。总之,我的意思是说,对于离开此地这种事,我不会后悔。
离开此地么。
正是如此,不是留学也不是工作,不是旅游也不是出国,是离开。我打算彻底离开这里,这事只有你知我知。
不错嘛。
之后回来的话,是探亲访友而不是回家了。鼠低着头说。
那么家搬去法国了么。我问。
不,家并不存在,鼠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家并不存在。
正是如此,鼠说。这是他最新的口头禅。
那么今天去哪儿玩?我问。
今天去动物园,在日落的时候。
于是我们在日暮时分到达动物园,鼠说要先去看鸟类。我向来是不喜欢动物园的,夏天燥热起来后,大部分动物都只是沉默地趴在地上,偶尔站起身来喝些水,就又病恹恹地缩回角落里。鼠喜欢火烈鸟,我只觉得它们蠢笨,但我不说。鼠欣喜地围着齐腰高的栅栏转圈,火烈鸟们群居在一起,羽毛并不像是纪录片里鲜艳的粉红色,而是暗淡无光的藕粉色,它们细长的脖子弯下来,扎在同伴的羽毛里,叼啄着些什么。
它们在啄什么?我问。
灰尘,鼠说。然后他又跑去小型飞禽类的笼区去看鹦鹉了,我凑近观察,闻到挥之不去的粪便堆积的味道,依然没有看清羽毛下有什么。旁边的铁牌上写着科普文字,说它们来自非洲,会用喙为同伴梳理羽毛。也许它们什么都没有啄,又也许人类的科学家误解了它们,火烈鸟能看到来自木卫二的克拉普里弗斯虫,并用魔法羽毛和粉白色的喙猎食它们。
我等在禽类区外的走廊上,不一会鼠就出来了,给我们买了冰柠檬茶。稀薄的暮色从木头连廊的缝隙里流淌而下,把葡萄藤叶染成一片橙色和紫色。耳畔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不远处的半空中有不知名的蚊讷聚群飞舞。园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不少是父母带着小孩子来的。我不喜欢小孩子的声音,于是坐起身来,拉着鼠横穿园区而去。
走了一段路,我们到了啮齿类动物区,小笼子里关着不少吱吱叫的鼠类。其中,欧洲仓鼠在我看来最可爱,浅褐色和白色相间的毛发蓬松且柔顺,双腮下的颊囊里似乎储存了不少食物,鼓鼓囊囊地晃动着。
鼠的反应则有些怪异,他一个笼子的说明牌面前久久驻足不前,我凑过去,读起牌子上的文字。
北欧旅鼠,我读道。果然,笼子里关着一只黑褐色的短吻老鼠。群居小型鼠类,生活在北极附近,食物是草根、草茎和苔藓......旅鼠自杀的真相......想必鼠是被这个迷住了。
导航故障......大迁徙中的误判......越过河流湖泊,它们看到一片海,却误以为横在眼前阻挡住通向新家园的不过又是一条小河,或是越过不见波涛的湖畔。而当它们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判断时,大错已经铸成,为时已晚。
这可不怎么吉利,鼠说。
老鼠能渡过的水面总归是有限的,我安慰他说。
正是如此,鼠忧心忡忡地回答,我也不怎么会游泳。
现在学还来得及。
和我一起去法国怎么样。
法国的哪里,我问。
蒙彼利埃。
是个什么样的城市?
阳光之城,鼠说,三百六十五天中只有十几天阴天,终年晴朗。
跳到阴影里就能活?
要来么。
游戏难度增加了呀,我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