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的漫长夏日文稿
导演:维尔纳·怀克
1919年4月,一位身材瘦长、容貌特别的42岁德国绅士透过镜片投射出好奇的目光,去往南方旅行。他的思绪回到他刚刚离开的人和地方那儿,回到家里的妻子玛利亚和三个孩子那里,还有多年的婚姻生活。
“我的目光从那些德国式的屋顶、房梁和山墙移开,明日我便要去爱别的屋檐、别的房子了。我是一个游牧人,不是农夫。我崇拜流浪、变化和幻想,不愿将我的爱钉在地球某处。我已经浪费了一半的生命,就为当一个农民。我想成为崭新的存在。曾经我既想成为诗人,又想成为中产者。我为了心中僵化的神明与教条已持戒太久。这是我的错误,我的苦痛,是我对世间疾苦犯下的共罪。”
“我离开了自己住了将近七年的着了魔的房子,我发现自己在和伯尔尼告别时心里毫不难受。我看得清楚,从今往后,在道德上我的存在只有这一种可能:在一切工作中我首先考虑的是我的文学工作,不考虑手头拮据,甚至将一切置之度外。”
“她身体不太好,难以忍受欢朋和宴饮。她宁愿一个人待着,欣赏鲜花和音乐,也许还有一本书作伴。她封闭在奇怪的寂静中,让世界保持自己的节奏,等着看有没有人来找她。有时她非常娇嫩敏感,一切陌生的东西都会伤害到她,让她哭泣。”
“去年我旅行了六个月,前年则有五个月,这对一个父亲、乡民和园丁来说,是有点多了。最近一趟旅行我带病返回,我感到这一切必须停下来了。然而,有一天,当我恢复了一些体重,当金色的阳光照耀在这条古老的主路上,我反思人生的短暂。突然间,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种疯狂的、无可救药的旅行的冲动。”
1919年,黑塞已经是德语国家认可的作家,第一本诗集出版时他只有22岁。渐渐地,他的散文获得了爆炸性的能量,这来自于他不断增长的自我意识。因为他从家庭、社会和宗教的束缚中获得了自由,他的作品塑造了一个个试图赋予自己存在意义的人,他狠下心来挖掘自己。
“我出生在七月一个温暖的黄昏时刻,我出生时的温度正是我毕生所本能地喜爱和追求的。我的父母是虔诚的人,我温顺地爱他们,我会更温顺地爱他们,倘若人们没有老早教会第四诫。但是告诫往往对我有不幸的影响。我只要听到‘你必’内心的一切就都活起来了,开始接受它了,可以想象这种怪异的个性在我的学生时代给我带来了多么不利的影响。学校毁了我身上很多东西,据我所知,很少有杰出人物不是这样的。在学校里,我只学了拉丁文和撒谎的技巧。四年多了,针对我的一切企图都失败了。没有一所学校能留住我,没有一门课程能让我坚持很久。后来,我成了一名书商,终于可以自己谋生了。”
“1907年,我在阿斯科纳的维里塔山待了四个星期。他们是长发使徒,痴迷禁食,喜爱生食,他们喜欢水果和各种食疗。他们的目标是实现一种素食者的犹太复国主义。他们想过不受打扰的生活,而不必承受这个残酷世界的恶意。他们都将自己的存在转化为对理想的狂热陈述,为此他们准备忍受殉难。任何形式的素食主义都是有效的,就像任何改革着装规范的尝试一样。除了肉和酒,什么都不禁止。古怪的流亡者从世界各地涌来,他们只带来了一样东西,就是对劳动的仇视。”
“然后是1914年的夏天,所谓的考验时刻到来了。我不能说我比别人对这个大时代更有准备,对待的更恰当、更好。”
黑塞抗议毫无意义的流血和鼓吹战争的知识分子,他把时间都花在了囚犯和被拘留者身上,在三年内向战俘营输送了50多万本书、小说、散文、教科书和词典。他成立了一家小型出版公司发型施蒂夫特、戈特弗里德·凯勒和托马斯·曼的作品,他还为在法国的德国战俘编辑了一份周报。
“我们将永远重复这一古老的命令:‘不可杀人。’然而,杀戮如此之多。不仅在毫无意义的战斗中,在毫无意义的对革命者的射杀中,在毫无意义的死刑当中,我们每走一步都要杀戮。我们面对贫穷、欲求或耻辱时闭上眼睛,大开杀戒。当我们让过时的制度在社会、国家、教育和宗教中生存,我们杀人,我们假装赞同它们,而不是同他们划清界限,一个人不仅可以杀死现在,也可以杀死未来。我们得从野兽变成人了。”
沉浸在讲意大利语的南欧,黑塞受到启发,创作小说《克莱因与瓦格纳》出版于次年。故事的大部分内容围绕一次火车旅行展开,主角由诽谤所塑造。“克莱因”在德语中的意思是“小”,这是作者压抑的一面,而通过书写瓦格纳,这位深受世人爱戴的伟大音乐家,表达了对不同心灵生活的向往。和黑塞一样,他逃到了提契诺,到一个陌生的、充满异国情调的环境中去寻找真正的自我。
在旅途中,克莱因明白由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已经失去了内在的自我,他的生活是建立在资产阶级生活的例行公事的基础上的,他听从的是理智的声音,而不是内心的声音。当人以为自己在主宰自己的生活时,他就会逃避自我本身,因为他的灵魂不可抗拒地被命运所吸引。最后,克莱因沉入卢加诺湖,他开悟了。
“实际上人对一件事感到害怕,这就是跌倒。是毫无把握的一步,这一小步超越了所有存在的安全保障。谁曾经有过一次,只一次献过身,谁曾有很大的信心把自己交付给命运,谁就得救了。活也快乐,死也快乐。没有魔力曾中断过,因上帝一连串无终止的呼吸而创造出的永恒的生命诞生链。但也有另外一种安宁,是要在自己内心寻找的。它就叫跌倒。不要违抗,高兴地死吧,高兴地活吧。”
当自己脆弱的那一面沉入水底,黑塞开启了真正的人生。在蒙塔尼奥拉的卡穆齐之家,这位作家一生中最多产的季节——克林索尔之夏开始了。
“一个炽热而短暂的夏天降临了,漫长的炎热的日子就像熊熊的火焰一样灼人,短促的炎热月夜之后是短暂的闷热雨夜。这几个星期,充满了绚烂的景色,如同梦境一般迅速消逝了。克林索尔独自站在工作室外石砌的小阳台上,他身下是陡直得令人眩晕的古老的梯形花园。浓密的树尖形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有棕榈树、杉树、栗树、紫荆树、山毛榉和桉树。树上缠绕着攀缘植物,有紫藤和其他藤本植物。在这一大片黑压压的树冠上到处闪烁着夏木兰花巨大叶片的白铁片般的寒光,从那里不时飘逸出沁人心脾的柠檬香味。从远处某个地方悠悠地传来一阵捉摸不透的乐声,也许是吉他,也许是钢琴,谁也说不准。一道闪光的流星飞过郁郁葱葱的山谷,而在远处,湖泊、山峦和天空相互交融,连成一片。”
“于是我在卡穆齐之家住了十二年,关于这座房子和花园的情景我在《克林索尔》和其他作品中有描写。我曾数十次为这座房子画素描和彩色画,我一直在探索它复杂而奇特的外形。这些都不是我的,我也没有占用整栋房子,只租用了四间房间中的一间小的,我不再是房子的主人,再也不是那个有房子、孩子、仆人的一家之长,也不再需要呼唤狗和照料花园了。我现在一贫如洗,是一个靠牛奶、米饭和通心粉为生的衣衫褴褛、令人生疑的陌生人。我那些旧衣服也都破了。秋天时,我从森林里采些栗子等果实回家当作晚餐。但是很幸运,这次尝试是成功的。我好像从一场持续很久的噩梦中醒过来,我尽情吸取自由、空气、阳光,享受孤独和工作的乐趣。我很少经历这样一个如此热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从我身上扫过,就像浓郁的葡萄酒弥漫在我的心中。我不再是一堆废墟,我又一次振作了起来。”
在1919年这个炎热的夏天,提契诺的风景和来自北方的诗人之间的奇妙邂逅发生了,黑塞在栗树林中的村庄里漫步,这正是引用克林索尔的时候:“还有千杯美酒未曾与它共享,千种风光没有观赏,千幅永不再来的美景没有亲见。”
那是一个艺术启蒙、直观和蜕变的时代。色彩在黑塞的生活中匆匆而过,与此同时,它们促使黑塞作画。
“我已经四十岁了,却突然开始学画。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画家,或者将成为画家,但绘画本身是一件奇妙的事。他能使你更快乐,更有耐性。绘画不像写字会沾上一手黑墨水,倒是会沾上红色和蓝色。我学习绘画也使许多朋友不高兴,我在这方面运气不太好,但凡我做了一些自己感到需要的,貌似有理的和美好的事情,这些人总要不高兴。他们希望别人永远是原来的面貌,不允许有丝毫改变。可是我不接受,我会常常改变自己的,只要自己感到需要。也有人对我作另一种责备,似乎也十分正确。他们指责我缺乏现实的感觉,他们说我写的诗、作的画都不符合现实。我承认,连我自己的生活也经常很像是一个童话。我时常看见和感到外部世界和我的内在世界是密切关联和协调的,我必须把它称作为有魔力的。”
(黑塞儿子)在战后,父亲拾起画笔,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我很肯定,因为他不仅多次这样说,还写道,是画画帮助他渡过了那段困难时期。我也开始学着画画。因为我当时住在库诺·阿米特叔叔那儿,1920到1931年间,我每年至少会去一趟蒙塔诺拉和父亲团聚。有时候我们一起画,一画就是一天。在前往恩加丁的旅途中,父亲画了几张速写,这个便笺本我一直保存着。在返回提契诺的途中他写信说:雨一直下个不停,因为几乎无法出门,他画起自画像。帽子、大衣、手杖、鞋子,这也是自画像,这张还是,画的还挺像,差不多就这些了。作画时他不说话,全神贯注于这项活动中。比如说赶上放学回家的时候,孩子们会围观我们画画,这让我父亲很是恼火,他可不喜欢这样。
黑塞在需要独处和渴望交流之间摇摆不定,在温暖的时刻和沮丧的时刻之间,在寻欢作乐和幻想死亡之间。他与艾米·亨宁斯和她的同伴尤戈·鲍尔交朋友。他们的传记将向读者呈现这位作家的真实状态。他还遇到看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妻子的年轻女子露丝·温格。然而,爱情和友谊并不能把他从另一时期的抑郁中解救出来。
“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一直像蜗牛一样生活。除了悉达多的第一部分,我什么也没写出来。开始了第二部分但还没有完成,我多么乐意工作啊。但我做不到,最轻微的工作我都做不来。”
黑塞没动过打字机,直到通过和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深入分析来面对他的问题。悉达多,就像黑塞本人和他书中的大多数人物一样,是一个求知者,不满足于表面现象的人。他想知道他是谁,他想知道他同这个世界的关系有何含义。悉达多努力充实自己的生活。他的经历,一段又一段,不与任何老师妥协,在他追求完整性的过程中,也不认为任何习得是最终的。最后,悉达多学会静止不动,聆听生命之河。整个宇宙都臣服于平静的心灵。
“我崇敬的统一性高于多样性。这并不是一种无聊的、苍白的理论。它就是生活本身,充满了快乐,充满了痛苦和欢笑。在湿婆神的舞蹈中可以找到一个形式,这是一场毁灭世界的舞蹈。无论什么时间、空间,有知或无知,统一性都属于你们。你放下世俗的常规,并决定用爱与奉献回应所有软弱。娑婆世界,芸芸众生。”
“亲爱的朋友们,我不会离开这个地方。我既不回慕尼黑,也不回柏林。历史和命运之风也在蒙塔诺拉吹拂。”
从三十年代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蒙塔诺拉和黑塞的红屋是无数反法西斯学者驻足的地方,他们因为政治和种族原因被迫离开德国。第一个是《工人文化》杂志的编辑海因里希·维冈德。然后是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库特·海德和伯纳德·冯·布伦塔诺,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彼得·韦斯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也从黑塞的经济支持中受益。在信件和日记中,托马斯·曼提到了他在新的流亡状态中与黑塞对话的重要性。至于黑塞,他已经预见到了二十年代初德国政治的转向,并明确反对正在兴起的国家社会主义。在战争期间,和往常一样,黑塞被夹在两条战线之间,他不仅收到纳粹分子的攻击,还受到了反纳粹分子的攻击。移民们认为这本书继续在第三帝国出版是不可接受的。其他德国人则对文学评论家黑塞与流亡作家,甚至是犹太作家的关系感到愤怒,因他持有讽刺和发人深省的评论,驳斥那些在第三帝国人人皆知,煽动人们为纳粹政权牺牲的谎言。在第三帝国时期,有个人为黑塞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到目前为止,黑塞已经流亡蒙塔诺拉二十年了。出版商彼得·苏尔坎普被指控出版了被纳粹认为具有误导性的书籍,他被送进集中营。在那里,他遭到了残酷的殴打,以至于在战争结束几年后死去。在战争结束时,黑塞是德国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坚守气节的作家之一。
《荒原狼》《纳齐斯与戈德蒙德》《东方之旅》强化了他作为精神导师的形象。这位作家的名声对他的私生活也有影响。这些影像是由他的朋友亚瑟·斯塔尔拍摄的,显示黑塞非常健康,似乎不用再承受日益增多的信件负担了。在他的一生中,他亲自回复了35000封信。在当地旅店,一个他钟爱的石洞里玩保龄球游戏是他难得的放松时刻。想要参观蒙塔诺拉大师的好奇访客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黑塞家的大门上贴了一个带有强制意味的标志。
(黑塞儿子)啊,是的,那里写着“谢绝来访”。君特·鲍默把它粉刷在花园的门上,而我父亲耻于这么做,有一回他碰巧收到他朋友,住在温特图尔的格里奥格·莱茵哈特的来信,莱因哈特在自己家的花园门上也弄了一个类似的简陋告示。他在信中说道,本来他是想来拜访我父亲的,但当看到我们家门口的告示后就决定不来了。父亲伤心地说:“看,不该当真的人把它当真了,而这告示真正的所指却对它毫不在意,无论如何都要进来。”
-人们经常缠着他吗?
-是的,人们经常试图闯进来。他的第三任妻子尼农和他的管家把他们赶走,但那些不速之客常从篱笆和大门翻进来,在花园里走来走去。父亲每次看到他们会感觉很烦躁。有一次我见他冲出大门,用粗暴的言语驱赶一名男子。
“每天我都会收到一捆100到500页的信,光是阅读就会令人感到疲倦,哪怕我再年轻的多些。无休止的请愿和问题占据了我的房间、我的眼睛、我的头脑和我的心,让我看到人类是多么痛苦、迷茫、愚蠢而庸俗的。”
(黑塞儿子)“我天天受着这些信件的压迫和折磨”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另一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需要着它们,他需要收到来信并对它们作出回复。他还对我说:“有时候我想自己写些什么,但我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我不得不将一整天的时间花费在书信中。”
-为什么呢?您觉得他是致力于这样的“社会劳动”的吗?
-是的,因为他认为,当一个作家拥有了像他这样的名声,他就有义务去为这个世界、为政治局势而思考,并表明立场。他的回信总是一丝不苟,他对待这项工作严肃认真。
“启示并非来自于外界,你甚至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它。你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它。因为你永远不会遇到老师,也不会省掉寻找的努力。如果你仔细倾听你内心的声音,你会找到方法。我也一直在寻找它,日复一日。每个人的生活引导他走向自我,试图追溯过去的痕迹。没有人是完全做自己的,然而每个人都在努力成为这样的人。有些是盲目的,有些是有意识的。直到最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内心保存着他出生留下的痕迹。世界原初的卵壳和气息。有些人永远成不了人,他们仍然是青蛙、蜥蜴。然而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发现自然对人的推动力。”
“我们都有共同的起源,我们都来自同一处虚空,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我们可以互相理解,但每个人只能通过自身来解释。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看到了自然界和无生命物体的奇异形状,不是因为观察,而是为被它们的魅力和它们不可见的那部分所降伏。粘土有裂缝,水面上有油渍,地表树木有根,石头上有彩色的脉络。我被这所有的这些给迷住了。我们使自己沉迷于非理性的、奇怪的、复杂的自然形式中。在内心和意志之间产生了一种和谐的感觉,从而涌现这些形状。我们有了一个简单却致命的发现,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我们的造物主,我们的灵魂永远参与世界的内在创造。世界没有创造什么。我们总是过分限制自己的个性,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世界的一份子,我们的躯体隐含着地质进化树的信息,早于鱼的时期,甚至更早。所以我们把人类经历过的一切都保存在我们的灵魂里。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神和魔鬼都可能存在于我们心中。欲望和涅槃。”
(西格弗里德·昂塞尔德·舒格坎普 黑塞的出版商)是的,我写的论文是关于黑塞的。所以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像是一个学生和一个伟大的、受人尊重的行家一样。这些印象一直伴随着我。我们在蒙塔诺拉的会面就像是精心安排的例行公事。我告诉他在法兰克福发生的事情,关于他的出版商、关于年轻的作家等等,以及他参与的事情。在他的最后几年,他主要的工作室尽可能多的读信和回信,这些沟通的渠道尚能对他开启。一天午饭后,我见他向自己乞求原谅,因为他不得不给一名18岁的青年回信,那青年问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他问我,如果是我会怎么回答这年轻人。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说什么。我的脑子呆住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对此赫尔曼·黑塞说:“啊,如果我们不知道答案,那就问问孔夫子吧。”孔子的回答是:“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我真想说,这确实是条重要的人生准则。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宗教,没有宗教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但是我这辈子不需要教堂,在我看来,这座令人生畏的天主教堂只值得在远处致以敬意,我一接近它,就嗅到一股人类机构的味道,一股强烈的血腥、权力、政治和个性丧失的味道。我相信一种坚不可摧的宗教,它超越了教义。我不相信科学,我不相信当今的政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思考、相信、享受。我不赞同当今的任何一个想法。然而我并不缺乏信心,我相信未来的人类法则。我相信它们会在我们这个混乱的时代幸存下来。不久前,这片土地还给人一种中世纪天堂和南部湖泊的感觉,现在提契诺被侵略和征服了,游客在这里看起来像蝗虫。卢加诺小镇的人口相当于柏林人口的四分之一,苏黎世的三分之一,斯图加特和法兰克福的五分之一。每平方米有二十人,每天都有许多人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但却不见人口减少。每列特快列车都会放下一大群人,几年后,乡村的土地将会因为游客的踩踏而变得平坦。游客们觉得一切都很壮观,令人陶醉,他们没有注意到,如此年复一年,他们将把欧洲仅存的几个天堂角落之一变成柏林的郊区一样的地方。金钱、工业、技术和现代主义精神早就征服了不久前仍如梦如诗的景色。我们作为这片土地的老朋友、知己和发现者,就和令人生厌的、落伍的东西一样,该被毁掉或堆弃在墙角。在土地投机客砍倒最后一颗栗树之前,我们中的最后一人会在上面上吊自尽。”
“我不能算得上是画家,作画只是业余嗜好。但这里没有别人像我一样,如此熟悉并热爱此地的四时变化、地形起伏、湖岸形状,绿茵中四通八达、充满情趣的小径。没有人会像第一次看见那样注视着它们。像我一样,时时惦记这一切,或者像我一样爱它们。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致力于解密这个小世界当中的故事,这处湖边的山谷。我戴上草帽,随时在葡萄果园或森林边缘里徘徊探索。学童们有时会在背后嘲笑我,我偶尔也会羡慕人们的屋子和花园,羡慕人们的快乐和烦恼。”
“我们不应该去寻找,而应该去发现,不是评判,而是观察和理解,接纳并构造我们所吸收的东西。我们必须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在整体中是和谐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与自然建立真正的关系。”
“我不是领导,不在群众面前演说,我只对讲良心的个人倾诉衷肠。对于年轻人,我想说,你要成熟,在试图改变世界之前,要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随着更多的人学会如何以平静和批判的精神看待世界,集体愚蠢造成的危险,尤其是战争将减少。”
“这个花园有些年头了,这里开着许多花儿,我们不曾注意到它们生长,耐心之花在这里绽放一种高贵的花,我们变得更放松、更具同理心,减少心理干预。我们能更好地思考和倾听大自然和人类同胞的生命之声。让生命之河从我们身边流过,不加批判,惊讶于它的多样性。”
“知识仅仅是纸而已,心不在焉地阅读,就像你闭着眼睛走过美丽的乡村。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该为了达到一种忘我的状态而阅读。与此相反,我们要再度掌控自己,要有坚定的态度,要有更大的觉悟和成熟。”
“全世界的人拿奖品、祝贺、电报和7000封信向砸过来,显然我也无能为力,然而,那些以这种方式惩罚我的人,不要指望受害者会感谢你。”
“除草使我的一天充满了乐趣,对我来说,在我目前的不安状态下,我整天沉溺于这种精神鸦片带来的快感之中。这项工作不用考虑物质回报,在花园里花上数不清的时间,产出了三四筐蔬菜。园艺具有宗教色彩,跪在地上拔草,人歌颂他常变常新的权利。我清理完三四个花坛,第一个又长满了杂草。
(黑塞儿子)他偶尔会跟我说起他的工作,但基本上都是以一种随意的方式。他谈的大多关于他正在进行的创作,比如有一次我们在花园除草,他说:“看,有些人会认为这是无聊的劳作,但对我来说则不是。《玻璃球游戏》的大部分就是在这样的劳作中产生的,这是单纯的手工劳动,你只需开动双手而不用耗费脑力,你的头脑可以自由工作。事实上,当你的双手在进行这样的重复性劳动时,你的头脑表现得要比枯坐在那里苦思苦想要好。”
“我没有忘记你的来信。几年来,我的眼睛一直紧张,而且经常感到疼痛。我的手因关节炎和通风而变形,我能只勉强地、笨拙地写信或打字。我的眼睛更喜欢花儿、猫咪或诗句,而不是一封信。我的双手也会寻求一些更愉快的消遣。年龄在增长,硬化症变严重,有时血液无法正常流向我的大脑。然而这些问题也有积极的一面,你不再听到很多东西,不再感受到某些冲击和痛苦。曾经被称为‘我’的存在的一部分已经准备好了,因为整体即将就绪。”
(黑塞儿子)我父亲的一天是按照固定的日程安排的,在邮递员来之前,一般是11点,他做些园艺活或其他零碎的工作。早上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或者只和他的妻子交谈,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接触他。接着是午餐,然后是茶歇,那个时间他可以接待一两个访客,自在地交谈。晚上通常是阅读,他躺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妻子或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之一为他朗读。在他的日程当中,他总会为这样的事情留出时间。比如收听电台上的演奏会,他身边的人,访客或者我们之一会和他一起听。
“一个人必须与衰老妥协,而一切都随衰老而来。人们必须对它说是,如果不这样,不服从大自然的要求,不认可我们生活的词语和意义,无论我们年老还是年轻,我们都迷失了。我们背叛了生命。我们要求生活要有意义,但生命的意义正式我们希望赋予它的。生命只有去爱才有意义,我们越有能力去爱和奉献,我们的生活就会越富有意义。每一种爱和鼓励使我们丰富,而耗费在追求物质财富和权力上的功夫,会剥夺我们的力量,让我们穷困潦倒。哦,智慧也是简单的,它在很久以前就被表达和陈述过了。为什么它只有一部分属于我们,为什么只在好日子而不总是如此。”
“他改变了,这一次他达到了正确的蜕变,永恒的蜕变。因为原来称之为残缺的事物已经变得完整。他可以把自己从一个时刻变到另一个时刻,无论何时,只要他愿意。他的血液中连绵着一股奇妙的流动,他成为了不断更新自身的内在创造的一部分。他变成了一处堆叠的物体,一条鱼、一个人、一条蛇、一朵云和一只鸟。他的身体里有太阳和月亮,有男有女。他像两股水流一样从陆地上奔流而出,他像天上的双星一样闪闪发光。”
那天早上,黑塞太太打给我,跟我说他没有下来用早餐,她很担心。而我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人世,他身上和他长期共存的和谐状态被打破。我冲向他的住所,黑塞太太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我,我走到他的单独住的那间,那间房的钥匙只有我有。我进房间去,看到他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僵硬,他左手抓着圣人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纸页沾上了几滴血。我站在那里,看着我那个曾经成为我亲密朋友的人,他桌上放着他最后的诗作。他在离开前为一首诗作的第三版,也是最后一版。
“树枝弯折,枯干高悬,在风里唱着它的哀歌。过了一年又一年,没了树皮,没了树叶。光秃苍白,又疲倦,不想再长长地活,不想再长长地死。它的歌硬实、坚韧,执着却也隐隐不安,还会响一个夏,再响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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