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六)
那几年,我们见到了太多的死亡,死亡一直离我们很近。在黄老师的侄子过世后的许多年里,不断地有学生被淹死,在水潭里,在水库里,在那条将我们与邻县分割开来的斯拉河里。除此以外,还有那些自杀的女人们,还有被车压死的孩子。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以至于我们对死亡充满了恐惧,而正因为这份恐惧,我们又以乐观、戏谑的姿态来对待死亡,这样能很好地掩饰我们的恐惧。 芒种时节,油菜差不多收割完了,似乎是为了让油菜籽能更快晒干,老天爷给足了阳光,在高原稀薄的云层下,油菜籽噼啪作响,因为太热而急于脱去狭长的外壳。娜娜的妈妈戴了一顶草帽,而我们则什么也没有戴。娜娜家的油菜田里,油菜被一捆一捆地收割下来,就地摆放,娜娜的妈妈在田的中央铺开一块塑料麻布,我们负责把一捆一捆的油菜抱过去,玉芬姨妈就挥舞着梁架,捶打着那些油菜,这样油菜籽连着壳就脱离了梗,再用粗孔筛过一遍,就能用麻袋运回家了。 很快,我们都又热又累,我纯粹是来找娜娜玩的,现在有点后悔这个时候来找她玩了。我看到娜娜的汗从发际线里渗出来,她的头发又细又黄,她的皮肤又黑又亮。太阳已经快要掉到山下去了,我吃力地抱起一捆油菜,这时,从公路上传来了鞭炮声。 虽然很乏力,我们还是想跑去大路上凑热闹,看看是怎么回事。娜娜的妈妈立马制止我们:“背过去,不许看!死人过路你们看什么?”于是我们吓得不敢动了,但是我们并没有背过身去,毕竟我们离公路还有好几百米。 是昨天去河里游泳淹死的学生,遗体被他的老师背着,白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还有人在旁边撑了一把大伞,有人在哭着。因为娜娜家的旁边有岔路口,所以要放鞭炮。这是我们的习俗,运输尸体走在路上,但凡有岔路口,都得放鞭炮,是吓唬亡灵,不要往岔路口跑。于是那个我们并不认识的半大孩子的遗体与他的魂魄,都被那块白布轻轻地盖着。 一开始,我们分不清活人与死尸,那些年因为计划生育被抓去结扎或是引产的妇女,她们回家时被自己的家人抬在担架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尸体被板车拉着或是背着路过时,也是被遮挡的严严实实的。但对我们来说,两者同样的恐怖,每次看到,我都会做噩梦,梦见我们苗寨后面的山突然劈开,从里面走出长长的队伍,队伍载歌载舞,队伍中间却抬着不同的担架,担架上坐着看不清面目的人,但是每一个坐在担架上的人似乎都毫无生机,却又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邪恶。 在我逐渐长大,弄清楚期末考试并不是在球桌上打打乒乒球,而是坐在教室里写两个小时的试卷以后,我才从那些遮盖物的颜色中,分清楚了哪一个是活人,哪一个是尸体。被花被子捂着的、没有放鞭炮的,是活人,尽管她们可能也刚刚失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或是失去了再创造生命的可能,但毫无疑问,她们是大活人。被白布盖着的,伴随着鞭炮声的,是尸体。尽管两支队伍都散发着悲哀的气息。但不管是哪一个,都会让我做那个长长的队伍的噩梦,一直到我离开这里很多年。 我是在奶奶来叫我吃饭的时候回家的,尽管我很早就饿了,可是我并没有独自一人走上刚刚那列背着遗体的队伍走过的道路的勇气,我感到害怕。我也没有开口让娜娜他们三姊妹送我回家的去的勇气,我怕她看出我的胆怯,我不想表现出我的恐惧。所以即便玉芬姨妈跟我说让我早点回家,不要让我家大人担心时,我只是很虚伪的说:“我再帮帮你们,这样我们都可以早点走!” 玉芬姨妈一边不停地抡着梁架,一边给她的三个孩子说我的好话:“你们看看人家小雨,成绩那么好,干活还比你们强,不晓得你们三个一天吃那么多饭有什么用!尤其是娜娜你,上个学期期末考考了多少?啊?语文数学加起来还没有一百分!”我内心很高兴,但表现出很谦虚的样子,因为我爸妈从来没有夸奖过我,就算是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夸奖我,他们也能找出我诸多的毛病来把我仅有的值得被外人夸奖的优点给抵消掉。似乎只有不停地在夸奖我的人面前贬低我,才能体现出他们的虚怀若谷来。 我和奶奶回到家吃饭,才刚放下碗,我家对面的大钱和二钱兄弟俩就很激动地来找我:“小雨小雨不得了了,娜娜家烧起来了!”本来我对他们很没礼貌地叫我小雨有点生气,现在大家都尊我为“老大”,这两兄弟太没规矩了!但是听他们说娜娜家被火烧了,我赶紧跟他们跑出去,沿公路往娜娜家飞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