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

三十年了,从那个山沟的村子里走出去的人们,还能记得它和留在那里的父老乡亲。这是我每次去大姨家,都会产生的一种很深刻的感触。我也喜欢听他们提起老村子,他们也乐意一遍遍地讲给我们小辈们听。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真想看看那样的场景。三百多户,是那个村子历来人丁最兴旺的时候。家家户户,一个姓氏便可牵扯一整个大家族。老王家,是我姥爷家,是那个村子的大户人家,第一个安上电视的人家,家中四个姑娘,个个漂亮,人称四朵金花。成家以后也没有分开,四家依旧聚在一起,姥爷带着四个姑爷喝酒,一家变成了四家,为首的还是姥爷姥姥。第一个出去的,就是大姨一家。
每回来大姨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感。毕竟从我记忆起,她家就已经不在村子里,不过却一直从大人们的口中听到他们的名字和故事,就好像从未离开,甚至于家家的相册里总有大姨一家人的影子,大哥和大姐的模样是从小印在我的脑子里。有些人,哪怕不见面,却只因被记着被念叨就有了莫名的亲切感。印象中,他们只回来过一次。有一年春节,大姨一家来了,我话很少,我们都喜欢大哥,都想从大哥身上博一点宠溺,四姨家的小妹能言善语,总缠着大哥,看着他们忙着热乎,我便更不说话了,就常躲到一边。大哥看见了,等人都散去,偷偷给我吃的玩的,很认真地和我说话。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独享了大哥的一份真诚之心,于其他的我也就不再心存嫉妒和失落。有了这一次记忆,对大姨家就有了更深的情感。
大姨家在宝清,离老家海林也不过几个小时车程。长大后,我家也搬出了老家,离大姨家更近了,成家以后,老公开车去大姨家也不过两个小时而已。但是去的时候还是少之又少。这和我妈也有关系,她离开这么多年,我们与姨家的关系自然就少了一些连接,尽管我爸还是很喜欢和大姨夫来往,但总少一些自在。亲乎不得,远了也不得。每年大姨都会叫我们去她家过年,大哥大姐也都回来了,终于在今年过去了。
酒桌上,一向好酒的大姨夫给我也倒了点他泡的白酒,劝我说你尝尝,喝不了你再给大姨夫喝。大姨夫又说起了往事,一幕幕就好像在昨天。仿佛大姨家就是从老家抛出去的一根鱼线,他们的心头上对老家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而我们的到来,让他们有了思念的出口。我总问他们为什么离开老家。大姨和大姨夫给出的回答一致,“穷啊”。
老家在牡丹江的一个山区,交通不便,到达那里需要行驶一段盘山路。车行驶在山腰,从车窗朝下看,能看到卧在大山怀抱里的村庄,牡丹江支流的水域像一条银飘带围在村庄的身旁。如果生出一双翅膀,不用一分钟功夫就飞过去了,然尔却绕了十多分钟的山路才能到达那里,而且叫人猜得迷糊,这路看着方向应该不会通往那个村庄,谁知一会儿峰回路转,便绕到了村庄里。就是这样的地方,人们提起来就是那个山沟沟啊,出来一趟都费劲。当年政府号召移民,村民自愿,大姨一家便选择了移民。姥爷愤怒地冲他们喊出去了就别回来!然后又痛哭。
大姨夫说这地方不比老家好啊。我半信半疑,背井离乡,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有归属感吗?可是姨们也偷偷和我说这地方土地多,大姨夫家一年能包出去好几晌地。我还是不禁会想起小弟的话。谈起姥爷,小弟是眉飞色舞的,姥爷生前最得意他,他也最不怕姥爷。大姨夫年轻时候爱赌博,被派出所抓起来游行,姥爷没少和大姨夫生气吵架,姥爷甚至还到处去抓赌博的大姨夫。就这样,大姨一家离开了老家。
来大姨夫家的人,多少还有认识我的,这让我产生了更深的乡愁。人们在家乡之外的他处,继续关怀着家乡,谈论着往事。谈起家乡人家的变动,他们竟都一清二楚。这些移民同胞之间也格外亲近,想必这也是他们在这个村子里的归属感吧。
老家的人们见了我这个老乡人后代,也是两眼婆娑,眼睛只盯着我,好像就可以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的父母,看到过去。我便躲着,因我实在不知如何去回应他们似火的热情,他们便说我也是和你大姨家一样,从那个村子出来的,那会儿你还是个小孩呢。我只得恍然大悟一般地应着。想必这里的移民者,若有老家的乡人来访,大姨大姨夫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吧。
听着大姨和大姨夫在酒桌上一遍遍谈起家乡事,大哥大姐也跟着一遍遍追忆。每个人都有专属于每个人的记忆,理解也不一样。大哥离开老家的时候有九岁,他借着酒劲问大姨夫,当年离开真的因为穷吗。
姥爷的影子在我们心里徘徊,这个倔强的老头儿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而当他离开后,我们竟都思念他,思念他的坏脾气,思念他的执拗。就连当初他带着几个女婿到处拼酒,满大街围堵赌钱的大姨夫,也都令人想念了。人们在想起他暴躁以后的哭鼻子,都开始心疼了这个老头儿,也越发得怀念了家乡。
离开的游子们永远都像一棵树上飘落的叶子,然而终究思念会让他们不断寻找根系,只有归根才能心安,才是真正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