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埃勒里·奎因《铜屋》(the house of brass)chapter 8
第八章 又为什么?
他们等待着,像是在等待戈多。当然啦,拍卖会快要到了,但能希望从中获得什么呢?差不多有7500块钱的已知未还债务;随着时间推移,根据法律要求公布的偿债通告无疑将产生更多债务。此外,这地方像块磁铁,将他们牢牢拴住。(大家在逐渐忘却谋杀案;它似乎是一件无关的事情了。唯有弗莱克警长阴郁的身影在不断提醒着他们。)
琳和凯斯也被红线栓得更紧了。但是,他们被某种磁力吸引到一块儿的时间,远比昂德里克·布拉斯或他不见踪影的百万财产久远。正是这种吸引力导致了最新的奇事。
桑顿医生开始做一些难以理解的行为,这逐渐变得有趣起来。他开始独自散步,手背在背后,低着头,皱着眉,像一位沉思宇宙奥妙的哲学家,又像是一个遭受牢狱之苦的囚犯。若说作为前者,他的思考一定毫无进展;作为后者,他也拿不出什么逃脱的方案。不管怎么说,他绝对很郁闷。是因为他们没能发掘出布拉斯的藏宝地吗——他有施韦泽式的心愿,毋宁说,需要那些财产,去为广大群众谋幸福?探长并不认为是如此。这可能是一部分,但不是最主要的部分。不,应该是别的什么。
在预定举行拍卖会的前一天晚上,这个原因浮现了出来。理查德与杰西出去散步时,发现桑顿医生坐在树林中的一块石头上,跟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拳头抵着下巴颏。他的无我状态似乎已经超越忘我的境界,尘灰色的头发像雨林的灌木一般贴在脖颈上,红色胡子野蛮地占领了嘴唇边的阵地,他得刮胡子了;他的衣服也变得更破更脏了。此外,他眼镜腿上的胶带也摇摇欲坠,几乎要让粘起来的两端散架了,他也没有费心重新粘一下。
“哦!”他看见了奎因夫妇,犹豫地站了起来。
“嗨。”理查德说。他本来要直接走过去的,但杰西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呢,医生?今晚多适合散步啊,看看这月亮和风景。除非,你更想一个人待着?”
“我的天,当然不是。”桑顿说着,跟上了他们。但是,他们陷入了沉默。杰西甚至不能让他开口讲他年轻时在巴布亚【译注1: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屿,即新几内亚岛,现属印度尼西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两国】的经历,在那里他做过关于雅司病【译注2:雅司螺旋体侵入外伤伤口所致的接触传染病,流行于热带地区】的前沿研究——那是他最得意的回忆之一。所以,过了一会儿,奎因夫妇便放弃了交谈的努力,三个人不发一言,朝着哈德孙河走去。
最好的事情总是不期而遇,最坏的也是如此。他们碰着了琳和凯斯。两个年轻人躺在码头的废墟上,在月光下热烈地相拥。从他们呼吸的急促节奏与双手的野蛮纠缠中,这场双人热舞将会演变成什么,已经十分清楚了。理查德和杰西尴尬地退后几步,想着桑顿医生跟他们一起退后。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了不起的医生却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不!”然后他跳将出来,大叫道:“停下!请不要,不要!停下!”
杰西快要心脏骤停。琳和凯斯匆匆忙忙地爬起来,恼火地四下张望。琳把裙子抚平,凯斯滑稽地做着梳头的动作,两人的脸在月光映照下红彤彤的。
“我们在……你们……”凯斯结巴起来。
“我们在……互相欣赏……打理。”那也是琳最多能想到的词儿了。他们就那样站在码头上,全身僵直。
“求你们原谅我。”桑顿医生说着,像哮喘患者一样喘着粗气,“我诚心诚意请你们原谅我。但是你们不知道。你们不明白。这世上没什么能让我……只有……”他又说不出话来了,似乎这番壮着胆说出的话只证明了,在沉默寡言之下的他是多么睿智。然后他鼓了鼓气,说道:“这太过火了。我太过分了。我是说,现在没法挽回了。当你们听到我要说的话时,你们会原谅我的。我们最好回屋子里去。这——无论你们信不信——跟每个人都有关。”
他们是怎么回到被掏空了内脏而死气沉沉的铜屋的,杰西已经记不清了。之后她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是五双脚走路的咯吱声,其中两双在他们前面飞快地远去了——琳跑走了,凯斯跟在她后面跑。随后杰西就发现,自己身处废墟般的客厅中,被许多双眼睛盯着看了,理查德从身后撑着她的肩膀。而在河湾蒙羞的一对儿,琳还是抚着裙子,凯斯还是兀自打理头发,两人都在无意识地做这些事儿,他们气得脸发白,跟刚才羞红脸的窘况相似。
“这次什么事儿?”沃恩放下酒瓶,凝视着,“这俩开搞啦?”
“闭上你的臭嘴。”桑顿对他说,奇怪的是,沃恩照做了。来自南康沃尔的远航者带着决意看向那年轻的一对儿;他已经确定了航向,并将坚定不移。“奥奈尔小姐——琳,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的话——还有帕尔默,凯斯,你们可能一开始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公开谈论你们最为私人的情感。但是,请相信我,在我说完之前,你们就会原谅我的。
“这段时间我很难受,”他说,“非常难受。看着你们的关系逐渐升温。我舍不得干涉啊。我希望不会到这样……”
“关你什么事啊,医生?”沉默寡言的凯斯质问道,“还是关大家什么事?琳和我并没有隐藏我们之间的好感啊。你却认为我们在犯罪!”
“刚才就快了。”
“你活在哪个年代啊,医生?”
“不,不是,你不明白……”
“我真不敢相信,像您那样正派的人,医生,会干出今晚那些事。”琳的语气非常克制。但杰西看到,她的手在颤抖。“我猜,您想提醒说,还有一位凯斯·帕尔默夫人和小萨姆·帕尔默存在。嗯,正好我都知道。他告诉我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琳。”桑顿医生说,“就算凯斯结了婚,有了小孩,这对我来说是刚知道的事。”
“不关你的事!”凯斯低吼道。
“拜托,凯斯,让我继续说这事。你结了婚,而且盘算着离婚,好娶琳进门,如果这是你的目的——”
“这是他的目的。”琳的情绪失控了,“是的,医生,这的确就是他的目的。是不是,凯斯?”
“嗯。”凯斯说,“是的。当然,当然了。还有什么?”
“——那也不会对我要说的产生一个字的改变。只会让我的话更加必要。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奎因夫妇看到,年轻的一对儿交换了下眼神。他们不再被愤怒隔绝在孤岛上,现在,他们畅游在心海中。
“好的,医生。”凯斯说。很奇怪,他似乎绷紧了弦。琳发觉了,这使她明媚的脸上罩上了轻淡的云彩。“说你的吧。”
桑顿开始踱步,整理着思绪。阿利斯泰尔夫妇有些担忧,沃恩则是警觉,可妮莉雅·奥本肖既轻蔑又好奇,就好像她偶然发现一本不健康书籍,在报警之前正先阅读的情景似的。
“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桑顿开始说了。不过他知道从哪儿开始,或是在他说话时找到了话头,因为他突然继续往下说了。“我们自从到了这里,就被困在了一片迷雾之中——有三个谜团。
“其一:为什么布拉斯让六个他不认识——也未曾谋面——的人,来做他的继承人?
“其二:那六百万美元的财产存在吗?如果存在,它以什么形式存在,又在哪儿呢?
“其三:为了得到它,我们中是谁杀了他?”
探长专心听完,点了点头。桑顿说的完全正确。这些就是问题所在。进一步想,桑顿能够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些,并简要地表达出来,是很自然的。他受过望闻问切和分析病灶的训练。
“我不是侦探。我回答不出第二与第三个问题。但很遗憾,我能说明白第一个问题。”
雨果生起火来——河畔的夜晚春寒料峭——火光如常在黄铜表面戏耍着。火光的闪烁照亮了桑顿胡子拉碴的脸,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高大,某种程度上,也更加凶恶。
“这段时间,我一直想作出决定,要不要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事情——那是那天晚上,在布拉斯告诉我们他的洗礼名叫西蒙而不是昂德里克之后知道的。今晚,”他说着,绝望地看了看琳和凯斯,又把视线移开,“我不得不出手了。我只是,不能允许你们两个年轻人继续深陷在爱情之中了。母亲在弥留之际告诉了我一件事,她半生都在为此愧疚,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父亲——我长那么大一直以为他是我生父。嗯,看样子他并不是。母亲告诉了我生父的名字。”
桑顿医生顿了顿,他们也跟着他顿了下来,等待着真相。
“他是谁,医生?”探长问道,就好像他还没猜到一样。
“西蒙·布拉斯,你们所知的昂德里克·西蒙·布拉斯。”医生急促地往下说,像是急切地要赶到可以休息的目的地一样,“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昂德里克·西蒙·布拉斯要找来六个他从没见过的人,让他们平分他的财产,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像我一样——你们五个人也是西蒙·布拉斯的私生子。我非常、非常抱歉,但必须得说,这里面一定包括你,琳,还有你,凯斯。你们被血缘关系紧紧地连在一起。远比爱情紧密的联系。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啊。”
他那双迟钝的工匠般的手,曾经举着,像是在驱魔,现在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然后,他瘫在了弗莱克警长习惯坐的那把椅子上。
病理学课程结束了。病灶也明了了。
琳·奥奈尔似乎没有听懂。杰西查看着女孩儿的脸,就好像那是一本病历。一开始,她脸色发白——震惊,完全不明状况。然后,她的眼中发出了某种光泽,杰西曾在给刚死之人盖上白布时看见过。最后,她明白了,泪水夺眶而出,满含震惊、羞愧和精神创伤——这是病灶发作的后遗症。
一声不似人类却来自人类的哭声传到了杰西的耳朵里,她毫无准备。琳跑了出去,差点儿推倒桑顿医生。
凯斯像一只警觉的看门狗,追着她出去了。
杰西吃了一惊,因为理查德也跟着凯斯出去了。
人类都是什么东西啊,杰西想着。可我不也是吗。
接下来,所有人都闹成一团:可妮莉雅·奥本肖尖声抗议,反对那极端的宣告,它可能给她在天国的父亲戴上绿帽子;德威特·阿利斯泰尔照常朝火里啐了一口(从桑顿医生的脑袋上方),他拒绝用亵渎的想法去考虑他母亲堕落的可能性(杰西可以发誓,阿利斯泰尔有着元宝蟹那样的孝顺)——在这场闹剧中,杰西自始至终坐着,闭着眼睛,内心不断拉扯着,既是为琳的遭遇而揪心,也在内心感恩地祈祷着,她没有那位杰西·舍伍德的命运,而且,昂德里克·布拉斯已经写下了遗嘱。杰西对她的双亲有着深沉的记忆。她的母亲有着强烈的维多利亚【译注3:指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在她统治下的英国,进入了日不落帝国的鼎盛时期,在这一时期,社会风气也偏向保守】式信念,即妻子应当为丈夫所独有;而她的父亲,如果他带着情欲看了眼别的女人,他就会整整一周跪在他所信仰的浸礼宗上帝面前,一直到(并包括)礼拜天为止,他才会感到浑身清白地站起来。
反对的声音自然蔓延起来,而当理查德·奎因出乎意料地带着琳·奥奈尔和凯斯·帕尔默回来时,这声音沉静下来,变成了低语。他领着他们,好像牧羊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似乎就如同绵羊一般温顺了。琳又活过来了了。虽然还是困惑,但活过来了,甚至有了活力。而凯斯看起来就像所谓被宣判了“死刑”又紧接着听到“缓期二年执行”的犯人。这一对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块儿,十指相扣。
探长大步走到客厅中间,轻快地叫道:“桑顿医生。”
“啊。”桑顿抬起头来。
“那个,兄弟中的弟弟,西蒙,我们所知的那位昂德里克,要说他跟每一个与他哥哥发生过摩擦的女人都有过关系,这实在是太巧了,很难相信。我一点儿也不信。”
“喏,我都告诉过他了!”阿利斯泰尔大叫道。
“拿你的父母来说,阿利斯泰尔。韦斯·波兰斯基帮我调查了你的家庭,发现本来的那个昂德里克——昂德里克·威廉——因为赌债被令尊逼到了绝境。他后来发现,弟弟西蒙——我们的那位昂德里克——是原来草地网球俱乐部的一员,几乎在同一段时间,令堂也在俱乐部里。但是,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彼此认识。退一步讲,就算认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一个男人的点头。”桑顿医生说道。他咬着嘴唇,避开年轻一对儿的目光。他曾将他们的生活诊断为病态,而现在,他们似乎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
“的确,医生。但我至少在一个案例中有确凿的证据,感谢上帝。强尼·克里普斯接着帮我调查西蒙,他发现,当昂德里克·威廉在西部引发纠纷,然后栽到奥奈尔治安官手里——并因程序问题逃出生天——之时,西蒙一直身在东部。事实上,有理由相信,西蒙一生中甚至从未踏足怀俄明。奥奈尔小姐,我追上你的时候,问了你什么?”
“我母亲是否在怀俄明以外的地方生活过。”琳精神恍惚地说道。
“那么你的回答是?”
“她出生在那儿,死在那儿——在那儿度过了一生。”
“所以,你说你们所有人都是布拉斯的私生子这个理论破产了,医生。单论你的话,我们得承认那是真的,因为令堂是在临终之际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但是对于其他人,我并没有发现任何相信这一理论的证据基础。”
“那么我再问你,”桑顿医生说,“如果我们不都是布拉斯的崽儿,他为什么把我们叫到这儿来?为什么让我们做继承人?”
“因为他认为,他是这六个人的父亲。在我看来,医生,那老头子上岁数了。你瞧见他的表现了。他可能处于临界点——对一些事情很清楚,对另一些则会胡思乱想。我不用跟你说明老年人对性的幻想吧。他心中的记忆一定纠缠成乱糟糟的一团了,他将哥哥的浪子生活照搬过来,安在了自己身上,在这过程中,两者搅和在了一起。我的人证明,昂德里克·西蒙的生平,与他所称的他哥哥的事迹截然相反。顺带一提,我虽然不是心理学家,但我打赌,西蒙认同哥哥的生活,与他遵循家族传统,在真正的昂德里克死后继承昂德里克这个名号之间,有一种共时性的联系。”
“可能吧。”桑顿说道,但似乎并不信服,“无论如何,探长,在这六个人中,你所能确定的只是琳。”
“还有我。”阿利斯泰尔吼道。
“你不算,阿利斯泰尔。就目前来看,你得算进存疑的名单。顺带一说,琳,对于探长朋友的发现,我感到非常高兴。这使得你和凯斯之间再无阻隔了。”
“是的。”琳说,“哦,对啊。”
“哦,对啊?”可妮莉雅嘘了一声,“那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呵,没有阻隔!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帕尔默先生,你可以万分确信,我会告诉你老婆这里发生了什么!”
帕尔默先生无言。
“我站你,宝贝儿。”沃恩说着,站起身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摆出一张鬼脸,“我们吃什么,小妞儿们。还是说要雨果回去下厨?我可是只饿狼哦。”
“显然,你并不是这里唯一的‘狼’,沃恩先生。”可妮莉雅怒气冲冲地说,展现着她的慷慨大度。
好在,雨果来了。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他从某个古董箱子里翻出了一套男管家的制服,它因年代久远而泛出霉绿色。
“晚饭,”铜屋的继承者带着强烈的颤音说,“准备好了。”
晚饭是准备好了,但同样的难吃和差劲,被餐厅的火光和桌上大铜烛台里肥硕蜡烛的烛光一照,更加没有吸引力了。除了沃恩在狼吞虎咽,其他人和预想中一样,毫无食欲。喝完咖啡(没有甜点,沃恩觉得非常扫兴),他们都回到用毯子隔开的空壳般的卧室中了。砂尘到处都是。床单和亚麻布用别针别在一起,用来充当隔断房间之间的墙壁,但是仍有缝隙。杰西在黑暗中脱去了衣物,她的丈夫四处乱撞,踢到了不少东西。
“哦,理查德。”杰西小声说(放低声音,在墙壁拆除之后有了必要),“我为你骄傲,非常骄傲。”
“哈?”
“我是说,为琳和凯斯摆脱了那么糟糕的处境。可怜的孩子。突然被那样的事情打击到……然后,你挺身而出,让一切重新回到正轨……我想抱抱你。来吧,抱抱。”摸索一阵后,杰西抱住了他。
他并没有不快。但是,作为理查德·奎因,他抱怨道:“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啊,”他对着黑暗争论道,“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是昂德里克·西蒙的崽子,可能还有更多。但可以确定,不是所有都是。不论如何,他认为他们是,这解释了布拉斯叫他们过来并留给他们六百万的原因,虽然我们没找到那六百万。但是其他的‘为什么’呢!更不要说那些‘是什么’和‘在哪儿’的问题了。我们要怎么找到这些的答案呢?”
“理查德,你要去哪儿?”
“去搜查车库。早就该做的。有可能那个老异端对沃恩撒谎了,他的宝藏可能不在主建筑里。”
探长花了半个晚上来搜查车库,楼上楼下都搜了。
什么也没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