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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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龙在天宫是拉车的牲畜,混得好的,能得个施云布雨的差事,混不好的,即便入凡间,也只是皇宫中的奴婢侍卫。
所以每当人们称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为“真龙天子”时,她只觉得好笑:这大概是天上人的诡计——说好听些,人间的首领是“天之子”,实则在天上人眼中至多是拉车的牲口,稍稍往上提,便是做儿子,地位不能再高过半点。若有哪个敢称呼天帝什么“龙”、什么“子”的,恐怕他能叫此人连名带姓都从这世间抹去。
人也委实是蠢,得此称号,还沾沾自喜。
被称作“真龙天子”的皇帝坐在金漆龙椅上,满脸的横肉随着脑袋晃动的幅度一颤一坠,在群臣跪拜中睡得香甜。
她端着酒杯候在一边,心里装的只有自己的事,时间一长,不由得想入了神,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对面的老太监狠剜她一眼,她才察觉,赶紧抿住嘴,紧张地瞟了一圈。皇帝并没有醒,底下的大臣还埋头跪着,没一个敢抬头看看。
除了太监总管,没有人知道堂上的那声嗤笑来自一个小宫女。
二
第二日,掌事的太监说她不必在皇上身边候着了,她被派去照看一位娘娘。
娘娘被关在宫里最偏的殿,一条道走到底,冷冷清清,朱门紧闭,檐头的瓦碎了半块,门前的落叶灰土也无人打扫。她挺高兴,每天在胖皇帝身边举盘子实在无趣,来这里就当放松心情。她一脚踩在门前厚灰上,留下一个结实的脚印,卯着劲推开沉重的大门。
一进去,院里没有一株杂草,地砖都被撬完了,土被锄头翻得蓬蓬松松,用竹枝搭布条分了地界,种了各式各样的水果蔬菜;几块撬不下来的砖也没闲着,都见缝插针种了萝卜。殿前的两大坛鱼缸里没有鱼,都填了土种了草药,倒是殿旁被挖出个深坑,还用地砖高高矮矮地圈了边,里头蓄了水,形成一个小塘,那本应长在鱼缸里的莲被移植到这塘里,叶子大片大片地伸展,肆无忌惮地舒张开来。被簇簇荷叶挡住的院墙角,有一个头上搭着荷叶帽,穿着麻布粗衫的姑娘屁股坐在小木板凳上,伸长脖子望这边望,一看见她,赶紧招手,高兴得快要从凳子上蹦起来。她一愣,赶紧过去,才明白这姑娘为何脱不开身——她手上拿着鱼竿。姑娘小声地同她说话,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兴奋:“你就是新来的?你等着,我这次钓条大的来!给你做糖醋……啊,可要小声些,惊了鱼就不咬勾了。”
姑娘顺手掐了一顶荷叶扣她头上,一片浓绿罩下来,不见毒辣的太阳,也盖得她一头雾水:这是太监宫女们嘴里说的……冷宫的娘娘?
三
娘娘不是一般人。
不同于其他宫里腰若扶柳,千娇百媚的妃子,娘娘身强体壮,长手长脚,长发拿筷子一绾,上能扛着竹竿爬树打鸟,下能挽起裤腿入塘捉鱼。相比较之下,她反倒显得身娇体弱,无甚大用,谈不上是来服侍娘娘,只勉强能服……扶扶梯子。
“这该死的鸟!鬼精得很。下次换个簸箕来,在地上撒些小米,支个圈套,不信抓不到一只!”娘娘三两步从梯子上蹦下来,嘴里骂了两句,又笑起来,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捧到她眼前。掌心里,是几颗圆滚滚的鸟蛋,“我掏了它的窝,看它还敢在你头上拉粪?幸亏当时有荷叶挡着……走,咱去吃烤鸟蛋。”
她接过竹竿,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忽然越想越不对:“娘娘,您这竹竿哪里来的?”
“院里原来种的就有啊,就是细溜溜的,不好看,太瘦,拿去烧火都不够。”娘娘走在前面,大手一挥,“我预备在院墙边重新开一片地种,到时候出了笋,就可以晒干,拿来炒肉……”
“这……本来是观赏竹啊!”
“娘娘,您刚才说去‘换簸箕’,怎么换来?”
“找早晚倒恭桶的小太监换,他能帮忙出宫买东西。”
“宫门守卫森严,他怎么把东西带进来?”
“这还用想?当然是藏粪车里啊。”
“……”
“娘娘,奴婢还有个困惑未解,宫里送菜都是定份定量的,您院子里蔬果种类为何如此丰富?”
“那还不得看咱这好人缘?让御膳房的伙计偷偷留下些菜种……”
“这里不是冷宫吗?怎么四处都能打上交道?”
“在这宫里生存,总要用些手段,处处打通关卡,行事才方便。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到处声张。”娘娘神神秘秘地拉她过一旁,伸手一指,“看见那丝瓜藤掩住的院墙了吗?那里被我凿了个狗洞……”
“……”
娘娘在院子里放纸鸢,没一会儿,纸鸢线被屋檐角的走兽像挂住。娘娘二话不说,搬了梯子就往上爬,她在下面慌忙扶住梯子,吓得心惊胆战。线缠得太紧,娘娘心里发恼,直接用牙咬断,纸鸢倏地被风送走,越飞越远了。
娘娘愣了愣,一屁股坐在屋顶上,低头喊她:“你也上来吧。”
她颤颤巍巍地爬上去,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屋脊与院墙,看不到尽头。
娘娘指指那远处院墙中最高的宫殿,问她:“那里面坐着的人,是什么样的?”
“娘娘没见过皇上?”她吃了一惊。
“几年前见过一面,”娘娘说,“那时候我双亲刚过世,他老娘看我可怜,哄我进宫里来,给他儿子当媳妇。当时见他,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其实我也不满意他,我想,大不了就走,也不是非要混他这口饭吃……谁知道一进来,就出不去了。”
“娘娘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舍生取义者,善;作奸犯科者,恶;不善不恶者,大奸大恶。”她说,“当朝皇帝不算好也不算坏,只是平庸。可一国之君若是平庸,苦的是黎民百姓。”
“你这番论调,我倒是第一次听。”娘娘笑笑,“奈何这江山姓他家,你说百姓苦,可生也由他,死也由他。”
纸鸢不知飘向何处,远远地,不知这宫里的哪处也放起一只纸鸢来,只是隔得太远,只能看见一点白色,分不清是不是放飞的那只纸鸢落了别人的手。那放鸢人技艺也不精,纸鸢在空中盘旋两圈,又打着转儿掉下去。娘娘说:“风大了,咱们下去吧。”
四
八月初二,天子移驾避暑山庄。
向来与世无争的娘娘这次竟然主动请去,她托人给太后捎了封信,第二日,皇上便差人以步辇来接。娘娘翻出首饰盒里的金钗玉镯,盛装入辇,一夜未归。第三日早上,娘娘回来,说皇上已许她同去避暑山庄。
娘娘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她又做了只新风筝,翅上带着两只骨碌碌响的小风轮,像天上真的有只鸢儿在飞。娘娘看着风筝,满脸欢喜,捧腹大笑,似乎她一直这么畅快。
她看不明白娘娘到底求的是什么,她只是觉得娘娘的笑声脆生生的,一声盖过一声,像扯裂的帛,不知在哪一声就会突然断掉。
往后几日,娘娘每天都精心梳洗打扮,时常被皇上传唤。娘娘再未穿过粗布麻衣。
八月二日,她作为娘娘的贴身侍女,跟随娘娘来到避暑山庄。
天色尚未晚,皇上已安排人送来酒水佳肴,说晚上来看娘娘。等到送菜的人都走了,娘娘给自己倒了杯酒,正欲饮下,酒杯却失手跌破。
娘娘蹲下身拾捡碎瓷片。
“娘娘怎可,莫伤了玉指!”她大惊失色,慌忙跪下去收拾。娘娘没阻拦,默不作声地坐回原位。等到她拾捡好,娘娘道:“你跟着我时间不长,咱俩交情也不深,今晚宫中有变,你速速逃离此地,或可保命。”
捧着满怀碎酒杯的小宫女一时愕然:“娘娘如何得知……”
娘娘脸色突然沉下,瞪她一眼:“再问我也保不得你性命。”
小宫女马上住嘴,假模假样拜谢两下,便匆匆辞别。娘娘独坐空楼,揉了揉眉间,似乎有些头疼。
若按计划,今夜,皇上来时,她将以最谄媚的姿态来讨好他,为他斟酒献舞。酒过三巡,在这昏庸皇帝醉眼朦胧时,她会半推半就引着他入床帏,用她刚才藏起的酒杯碎片戳瞎他的眼,割烂他的喉。
若按计划……
娘娘将瓷片攥在手里,抵在眉间,愁眉紧锁。
五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老臣看见行宫某处燃起滔天火光,心知那是暗号,随即一声令下,手下士兵悉数冲出,打入山庄,遇人便杀,遇物便烧。不多时,山庄俨然已成一片火海。
余孽尽除,老臣下令收兵。除了兵,火海里还走出来个女人。
女人满身血迹,衣衫不整,赤足而行。老臣下马,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衣不蔽体的女人身上,跪地行礼:“娘娘受苦!老将军为国殉难,只留您一孤女于世。奈何圣上昏聩,薄待娘娘,更薄待天下百姓。您在宫中数年含垢忍辱,以纸鸢为号,频递消息,此番又在避暑山庄手刃昏君,解决了王爷心头大患,功不可没。王爷已言明,登基之日,必尊您为太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娘娘上了马,老臣在前引路:“王爷已在山间竹亭恭候多时。”
山以溪相隔,为避人耳目,士兵皆以布裹马蹄,在竹林中潜行。突然,有士兵来报,说发现外人行迹。老臣定睛细看,山涧那头,有一宫女打扮之人,正背着行李,借月色赶路。
“若消息走漏,功亏一篑。漏网之鱼,断不可留。”老臣下令以弓箭射杀,娘娘抬手阻止:“此宫女与我相识,见死不救,于心不忍……我亲自杀之。”
突然,一支箭破空而来,贴着她头皮,扯断几根发丝,箭镞没入身后翠竹。小宫女吓得跌坐在地,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见一声呼啸划破黑夜,随身的包袱被一箭射穿。小宫女终于回过神来,丢了包袱想要逃命。不知是不是方才惊吓过度,腿脚发软,她竟一个踉跄跌进山坳溪里,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
山涧并不深,仅没过膝,那小宫女却再未起身。
“娘娘久居深宫,武艺难免有所生疏,不妨事。”老臣看了眼身旁手握弓箭,皱眉不语的娘娘,心中暗笑,着身边将士传令调一队兵力下去搜查。
士兵沿溪察看,可溪水清澈见底,哪有供人躲藏之地?士兵头目正要回去复命,一个小兵看出些不对:“这溪水,原本仅齐膝深,如今涨至腰际了?”
头目闻言,凝神细看:果然这溪水有古怪——不是这溪水涨了,而是这水下潜着一巨大的无形无色之物,占了水道,溪水被挤了出来。
那无色无形之物随水而动,直往下游奔去。头目一急,顾不得禀报,追着水流一把将手中长矛掷去。长矛直挺挺立在水面,那水中怪物发出嘶吼,霎时间地动山摇,溪水如海啸般袭来。
一阵狂风暴雨掠过,冲散两岸士兵,那怪物顺势探出水面,腾空而起。借着月色,人们终于看清那怪物的身形。
那是一条龙。
那龙身有数丈长,于空中蜿蜒而上,角凝流光,鬣媲鲛绡,眼若灿珠,四爪铮铮,一身银色鳞甲,每片龙鳞都如镜子一般,周围的竹林山川溪流宫火,万千景象皆在其鳞上水波似的流动而过。众人正看得这奇异景象恍恍出神,那龙长尾一甩,抖落身上那只长矛,扶摇直上,欲乘风而逃。
“是龙!昏君气数已尽,还妄想化一缕龙气逃窜。”竹林里,老臣忽然大声疾呼,“断龙气者,新帝必有重赏!”
士兵们纷纷醒悟过来,一声号令,数千将士冲下竹林。娘娘凝眉不语,片刻后拉起弓箭,一箭破云而去,竟正中那龙眼珠。
银龙吃痛怒嚎,身形在空中一滞,几乎要跌落下来。趁此空隙,几只鹰爪钩抛向空中,刺入银龙身躯,数千将士合力拽住另一头铁链,誓要将那飞龙扯下云头。
鹰爪钩有倒刺,钻入肉后,愈扯便愈痛。那银龙连拉带拽,以趾爪硬剜出几只钩子,无色的液体从伤口处流出,滴落在几个士兵头上。那几个士兵立刻捂脸哀号,再看时,脸上肉尽溃烂,深可见骨。
“其血剧毒,果然妖龙。”竹林深处传来声响,有一年轻男子骑马而来,身后跟着两名侍卫。老臣见来者,立刻下马跪拜来迎:“王爷何不在亭中等候?”
“听见声响,恐事生变,前来查看。”年轻男子目不斜视,只关心战况,“可否胜之?”“陛下亲临,必然攻无不克。”老臣拱手起身,冲竹林外将士振臂疾呼:“新帝已到,妖龙必灭!既见战术奏效,何不一击制胜?”
将士们闻言,一鼓作气,越来越多的鹰爪钩飞来,缚住了银龙全身。那龙如自缚之茧,万般挣扎,不过强弩之末,最终坠下山涧,轰然一声水花四溅,林震山摇,似要天崩地裂。
将士们同仇敌忾,争相以矛刺之,不多时便将那妖龙捣成肉糜。老臣命人割下龙角,以黄巾裹之,献于王爷。
王爷下马,接过龙角,却将此物呈与娘娘面前:“此龙若不是娘娘一箭,将士们必不能降之,娘娘理应受之。”
娘娘看了一眼龙角,依旧蹙着眉,并未收下。王爷看出娘娘心有疑虑,将龙角递与身旁侍卫,转身上马:“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朕于山间竹亭设有薄酒,娘娘若赏脸,不妨移步竹林小叙。”
“王爷想如何?”娘娘沉声问道。
“我兄昏庸无能,江山易主乃是大势所趋。”王爷笑笑,“待朕登基,娘娘之功,朕必永世感念。”
娘娘不语,猛地拉弓搭箭,一箭碎了王爷天灵骨。
两名侍卫护主不及,眼见王爷暴毙马上,拔剑作势要杀娘娘。娘娘怒目圆瞪,厉声呵斥:“睁开你两个狗眼,不认识我了么!”
两侍卫俱怔在原地,随即慌忙跪身行礼:“末将该死,有眼无珠!”
一切发生得太快,老臣大骇,吓得险些从马上跌落:“……娘娘怎可!”
“我父为镇国大将军,手下将士听军令不听皇令。父亡,将士离散,多数迫生计而入别家营帐。你此番夜袭山庄,大半兵力皆自我父麾下,我着手安排几个插入王爷府中,又有何不可?”娘娘咧开嘴,慢慢笑起来,眉头却依然不展,满眼的恨意灼人,“今既反之,怎能教这江山,仍归他家姓?”
耳畔隐隐传来刀剑出鞘声,老臣慌忙下马,长跪不起,再不敢直视马上的女子。
六
将士们在山涧处清扫战场,天渐泛白,披着大氅的女子下马,沿山溪而行。走到某一处,女子止住了脚步。
地上是那被她一箭射下的,小宫女的包袱。
女子拾起包袱,包袱里尽装着些金银首饰,不知是这小宫女趁宫变从哪里偷来的。
还有一物,女子看着有些古怪,将它拿起,对着冉冉而起的晨光细细端详。
那是一只酒杯,碎得不成样子,却不知被什么紧紧黏合在一起。酒杯有一处补不齐的缺口,也被不知什么物件嵌补齐了。那一小块物件像一片极透亮的镜子,映出女子的脸,也巨细无遗地映出她身后世间万象,上有霞晕,随晨曦微光而变,缓缓流动如水波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