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渴制渴
有段时间一直在路上,坐在驾驶员后面的位置,头晕起来时就斜靠在旁边的登山包上。说是登山包却没有背着登过一次山,始终在车里,像一枚电动棋子,在星野中变速。开夜车时,车玻璃爬满了呼吸痕迹,整个车子变成一个巨大的移动音响,听披头士听李志。
“初中毕业,去给同学过生日。我蛮奇怪他为什么会叫我,其实我们不熟,好像只在一起值日过。他们叫着闹着跑去院子水池玩,我压根不想去凑热闹,名字我都叫不全。正在想着该用什么借口离开的时候,外面乱糟糟。他掉到水里再也没有起来,我趁乱回家去。”
在山里有点迷路,手机查不到路线,加载出大片大片的绿色色块。索性追着银河随心所欲的开,那时我困的迷迷糊糊点着头,听到大喊”快看天上“。我把头探出去,风像是着霜的柔软舌头顺着我的脖颈滑了下去,一个激灵。整个天际呈现着诱人的黑色又泛着微红微黄的感觉,那条银河摇摇曳曳泼洒其间。人类为什么总是一代一代告诫要常怀敬畏之心,大天之下,我们的车子不乏追逐,就像箭矢无法到达太阳一样。
"我刚学开车的时候在市中心轧了别人的脚,我下车赔不是说送医院,对方推推搡搡非要搞我。我有时候不明白,又没轧了他的脑。很快我爸和他兄弟们过来,那人说脚没事要走。"
其实汉人是很凶的,只是什么都有的时候才会说中庸。不然也不会把匈奴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的颧骨很高,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这一副骨架肯定是来自北方。车翻过祁连山的时候,我们下车方便,就在壕沟旁,下面不是深渊万丈也有快百米。站着或者蹲着,站着潇洒,蹲在那里尿总会觉得有什么要从背后奇袭,但是当你蹲下来,仿佛做了这个山头的一块石头,再抬头恰好可以看到繁星织满天际。
“其实卡波特写的很烂,冷血写的是个狗屁,完完全全的流水线产品,你不要看。“
我们的车在爬山,牦牛在山坡爬,漫山的绵羊要从公路上通过。有一只隔着车窗玻璃舔我的手心,它有一张很像人的脸。动物有张人脸是件骇人事。你说如果有一个和人类一样聪明的物种,人类愿意分享主宰权吗?那时候谁来做上帝就成为了一个问题。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班整天就在打架,我身板不行哪边都不要我,我蛮恼火。他们有时候在我面前打起来,我说帮一下顺势掺合进去,他们居然会为了我停战。后来搞半天不是我问题,是因为我姨妈做副校长。”
天气很好,我们在土地里找一种植物,爬到荒废的村庄里,偶尔出现的人影都是老态龙钟。在村口的大柳树下面我们打开车门,让风灌进来,四翘着脚,开始吃火腿肠牛肉干及黄瓜。车高高低低的开着,音响一直没停,随着轮胎摇摆。方圆五里只有一个打谷场,一对老夫妇,一位扬一位扫。我在想以后谁跟我来这打谷子,同伴在想哪个女朋友会陪他来。
“我有点记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是小学毕业还是初中毕业。我只记得升学之后他还来找我打过球,那天去他家好像是他说会还我球拍,我记不清了但我不是会去给人过生日的人。”
被问到为什么不学开车,因为我分不清左右。
“抽空还是把驾照考了吧,走远路可以换着开。”
我在车上睡着,枕着登山包颠簸起伏,窗外向日葵的花盘只有拳头大,发黑低垂。牛把脑袋伸进农户家,狗追在后面咬尾巴。门口悬着面镜子,地上一滩急雨。如果有山鬼,往来于四面八方,掠过目之所及。
“经常性我会想起他,其实我们一点也不熟。我们要是熟我会一起去院子池子玩。他很快就被捞起来,堂屋里乱糟糟,我一口气跑回去。”
我坐在后座的中间,身上穿着黄色雨衣,大风灌进来。音响大开整辆车变成黄色潜水艇,沉入雾霭沉沉的山坳间,下潜下潜。
几年以后,他在我办公室给我发微信,我们约定在他完事后喝杯咖啡。等他结束天色转暗,北边露天咖啡店已经不能去了,打算碰头后去南边那个室内咖啡店坐坐。
在门口的槐树下看到一女两男,那个削瘦的身影没有变化,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显个子,他的照片总给人一种一米六八的感觉,但其实他已经有一米八多了。这样冷的北京,他像异乡人不懂北京温度那样穿着大衣,但或许如果真的是异乡人反而会老实穿上羽绒服。
我们往南边的咖啡店走去,谈话离不开彼此的当下,我走在他身后,他这两年先是留了刘海,现在更是留起了长发,烫了日式男孩的卷发,同伴跟他说得搞点弹力素抹一抹,卷才会更卷。
他走着,发卷被北京的风吹得杂乱,不如他在南方时候的轻盈。他离开北京后,越走越南,从杭州到深圳,再到常去云南腾冲,过去的三年尽力漂移,吹不同的风,而我最后一次长途旅行是跟他一起,那时候他是我的启明星。
有过短暂的相依为命的时刻,我们还都挚爱松本大洋。
驾驶
我从北京出发,第二天他跟我们在省会会和。他负责全程的开车,我负责成为他不合格的精神支柱,虽然本来应该我来照料日常,可惜那时候我还不够坚定自我。
欲望之火,大他者之欲,爱他的缺少。
这几年我们没有断掉联系,只是当他好好坐在我的面前,我们隔着液体的时候,眼睛还是可以注视着对方,我觉得安宁。像坐在他身后看着他后脑勺时一样,我甚至在这一瞬间想要学习驾驶小车。我的工作有太多的表达,但很多表达已经程式化,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比我还要更了解我的表达,我的表达是他带领上路的。
可能我这辈子只会驾驶那五十秒,那一刻所有的场景收拢在那台被撞得前保险杠都没有大众车里,心底产生的动机是一种游走的冒险,天空低垂爱怜草原,我们惊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