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怪兽与机车少年

十年前那会儿，我在厦门一家公私合营的投资公司当业务员，出差到泉州见客户，大概三四天的行程。行程安排也不紧张，用任务的空档去了博物馆、清净寺、波斯圣墓，还有关门谢客的郑成功博物馆。到偏远的景点一般没有车直达，需要找电摩托载一程。越靠海近的地方，就越感受到海边的空气往负压吹过来，大多时候是清新的，在某些温度和心境里又显得湿润和粘黏。

刚到泉州的第一天，从车站走到酒店经过了鲤城区文化宫，秋天的夜晚冷风拂面，尘世已坠入阴凉的调性，公园里路灯灰暗，少有行人。但远处确有一簇灯光，走近了看是一位打扮古典、穿着道具服的年轻女子在演绎南音。两侧是乐器师傅。观众席上清一色老头儿老太太，也有少数中年人。人们都听得入神。

听了一会，便去往预定的便捷酒店。路上遇到小馆：鸭肉粥和面线糊，还有烧肉粽，便加快了步伐。酒店前台动作不甚麻利，却也交代清楚了房号，顺便也问了附近的去处。兜完一圈之后天色愈加昏沉，风开始起舞，街上闻不到来自唐朝超级海港的气息，但确有历史和文明的点点沁香，我于是走回酒店打算看书工作。忘了白天行程太满，回来倒头便睡了。

回酒店的时候，旋转门挂上了维修的标识，绕道侧门进大堂的时候，正好经过了一张福建老板必备的茶桌。这张茶桌难得吸引到了我。我那时候刚毕业不久，还不习惯茶盏之间的礼仪，顶多就是泡个茶过过水，而当地的生意人步骤的每一分都有着十分的优雅和讲究。茶桌有些年代了，不清楚木质，红棕色透着金黄的光芒。设计是夸张的圆弧形，巨大的尺寸显得一旁靠墙的木质沙发小巧起来。靠内的一边，被几盆植物遮掩着的，是一个雕刻的动物，幸好是写实派风格，较好辨认，明显不是滴水兽，而是像一头牛。

这头牛的肌肉耸起，但体态平静。特别的是它的头部，两只旋转的长角之外，还长着一圈尺寸略小的角，背颈又披着潇洒的鬃毛，巧手雕刻之下像在飞舞。背上和腿上浮雕着花纹，若树枝和花瓣在伸展。我知道有长角牛，顶着巨大的两只犄角，比例极具夸张，但与雕刻的动物截然不同。我又想，或许是来自其他中国神话或者山海经的启发？青牛、夔牛都不曾记载有这么多角。

小伙子，觉得这个茶桌特别吧？我看得入神，差点撞到旁边一位年长的男性。

我说，是的，您知道那边雕刻的是什么动物吗？

男人把桌上的杯具稍微整了整，不经心地说，我也不确定，大概是一种神牛吧。

然后前台喊，卜总，他就打了个手势，过去前台帮忙了。在更好的光线下，我注意到他的长相很特别，有些西亚的面孔。或许是泉州这边不少见也不常见的，几百年前阿拉伯商人的后裔吧。唐宋元几朝，泉州都是大港，以宋朝的刺桐港为最盛。

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楼下开始轰隆作响，透过三楼的窗户震动着狭小房间里的每一处，令我从浅睡眠里醒来。透过窗户看到一大帮闽南城市常见的摩托少年，小部分带着女孩，车停下来时发动机还在轰隆作响。听不到其他声音，想必周围居民、酒店羁旅都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

夜里的路灯在水雾下又越发昏暗起来。在引擎一遍一遍的驱动声里，想必这会是睡不着了，我便从包里拿出英文版的《群鸦的盛宴》来看，老马的文笔细腻动人，剧情却百般兜转，有时令人读的失落不已。而这会楼下又更加喧闹起来。我听到有年轻女孩大叫着，赵林哥，那边来人了。

被叫做赵林哥的那青年在指挥了身边的小混混们。在本来万籁俱寂的夜里，三楼能把街上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赵哥这时候说到，兄弟们，抄起家伙，老陈的崽子们要到了。小头目听起来没有太重的闽南口音，和其他人厚重的闽南腔，以及时不时的闽南方言差异明显。

摩托声又擦起地来。赵林哥的兄弟们都摆成一排对着街那头更暗的方向。我探了探脑袋，往那边看去，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往这边探着，好像是一群人马，又好像是只有一个巨大无比的躯体，把街上的树木都笼罩起来，这时候街上扰动的风也停息了，我又听到一种喘息声和呜咽声交杂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大，声音和影子都亦步亦趋，弥漫而来。这时候小青年们突然都噤声了，似乎连引擎声也听不着了，安静地有些怪异。带头的赵林哥回头看了看身后，身后的兄弟们都按捺这不动，他却一个人甩下机车，往黑暗里冲去。

黑暗的影子里传来一阵声响，那声音无法描摹，很低沉但不知道由什么混杂在一起，令我不愿回想，更不愿再听到。黑暗的影子突然抖动了几下，从我所在窗子的角度更好能看见，隔着玻璃，我看到迷雾里有一个巨大的动物在嘶吼着，但没有震耳欲聋的声音，我看到无数的犄角，旋转着，在割破什么东西，我还看到他的躯体上有火一般燃烧着的鬃毛。

这些画面只是在一瞬，或者几秒之间映入我的视线，但后便又遁入了巨大的黑影。被叫做赵林哥的那个少年没有回来。女孩抽泣着，被其他人拉回去，小青年们看起来有些恐慌，由于影子在迫近。

吞咽声传来，然后是脚步声，更准确的说是动物蹄子敲击在地上的声音。

一下、两下... ...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冲到大街上，正是卜总。

男人说了几句什么，这回由于下面骚动的声音和黑影传来的声响，我并没听清。但有听到一两声重重的喉音，不清楚是不是阿拉伯语。男人又重复念了几遍，黑影仍然在迫近，小青年们四散开来，往反方向狂奔。有几个大胆的蹬上摩托车也飞快地走了。

卜总没有走进迷雾，而是继续在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好像做了几个划船的姿势，还有几个动作我实在没看清。我的心砰砰跳着，那黑影里的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看向我。

然后黑影消失了，细瘦的路灯也挣脱了迷雾，变得清晰起来。

街上没有了行人，有几架散落的摩托，几只背包和鞋子。

男人回到了酒店。我突然意识到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令我突发恐惧，我打开灯反复检查着房间。房间里空无一物，房间里被褥、柜子、电视... ...都极为正常，但总有一些黑暗的角落，总有一些我还不熟悉的地方，我又把小说拿过来读，用了很久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是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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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都没有发生什么。除了正常工作，我很难不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

一切都正常，顺利，除了几件事情：

一是后面几天我每次经过大堂，都会刻意去走旋转门，而不是正对着茶桌的正门。我用余光看到了那个奇怪动物的雕塑，雕塑和往常一样，似乎没有变化，但茶桌的颜色好像又深了一点。有一次我偷偷看的时候，突然觉得后面有人在看我，赶紧上电梯回到房间，转身的时候看到卜老板在后面和前台聊着。

另一件事是几天后的《泉州日报》上有一则寻人启示，林聚聚，22岁，从南美巴拉圭回泉州探亲，于XXX夜里失去联络，失踪前曾在鲤城区美食街XXX停留，身穿... ... 我回拨回去想提供线索，但没有人接听。试了两次之后，我也不敢确定是否是那天的少年，便把消息留给了酒店前台让他们帮我转给当地的派出所。

然后便没有回音了，投入乱絮般工作的怀抱，我也没有刻意去关注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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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厦门后，我查到一篇讲波斯的传说生物的专题文章，介绍了一些奇特的内容。除了游戏里常见的蝎尾狮(Manticore)，其中有提到一种神话生物，让我心跳不止，又想起了那个闽南的晚上：

Hadhayosh是一种琐罗亚斯德神话里的传说怪兽，由遗忘的神灵所创造。形象是一头巨大的公牛，但长有很多个角和火焰般的鬃毛。曾经引领最初的人类穿过无尽星穹长河，到达人类现在的世界。

据说它的毛皮很厚，无法被战胜。Hadhayosh对琐罗亚斯德教里传说的世界末日Frashokereti至为关键。因为这种生物的脂肪可以用来制作一种复生灵药，但仅能用于正直和有美德的人。在宇宙终结并重建之后，喝下灵药的人们会得到永生... ...

对了。

最后一件事，多年后我离开了鹭岛，到了另一座城市。在和一位历史同好讲到这段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时，他联想到了一些历史片段。泉州曾经历过几次屠杀，黄巢军队，以及南宋和元末分别对汉人和胡商的屠杀。蒲寿庚便是元朝灭南宋皇族，在泉州建立胡人凌驾于汉人之上，即色目人统治的元朝将领，而在元朝被推翻后，汉人又对胡商展开了复仇，据说又有20万胡商和蒲家的后人被屠戮。历史往前走着，也许有些人有些事还停在千年前的恩怨里。我去过泉州的伊斯兰圣墓，去过清净寺，去过海上丝路博物馆，这些遗迹都丰富了我的想象，否则很难去理解这座城市曾经是多么的国际和多元化，又经历过怎样的创伤和波折。

朋友说，那家酒店的老板是不是姓bu？很可能是蒲姓而来。

而那个炸街的机车少年是不是姓赵，南宋的皇姓。

我初听觉得太荒谬，后来想想，又陷入了沉思。幸运的是十年前的那天离现在太遥远了，生活一直在平静地往前走，没有神话，波斯帝国被崛起的阿拉伯王朝覆灭了，曾经的刺桐港离现在的泉州街道太遥远。这个复仇的故事仿佛幻像，漂浮在我脑海却久久不散。

虽然黑暗和不可知随处可见，但深究下来，尝试去理解，或许留下的感受不一定是恐惧了。

不知道那个哭泣的女孩，有没有回去找她“失踪”的男友，那个机车少年。

不知道神牛和卜总如今在哪。茶桌雕刻里的野兽是他驱使和释放的，抑或本身是他无法驾驭的存在。

我和朋友干杯，朋友笑着。我说，什么时候我们再去泉州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