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伽蓝记附录一:龙山古观,临湘塔,坪田牌坊
本文为新伽蓝记第一篇的附录,记龙山古观,临湘塔,坪田牌坊。
缘起
伽蓝一词来自梵语音译“僧伽阿蓝摩”,“僧伽”指的是僧众,“阿蓝摩”指园林,也就是僧团起居讲法的地方,这并非今天的佛寺建筑,而更类似佛经中的“袛树给孤独园”或者精舍。流传到中国以后,好事者取其中“伽蓝”二字指代之,就像日本人把笔记本电脑personal computer简化为パソコンpasokon一样,经过音译又拆分,已经看不出原词的痕迹。如果一个公元前六世纪的印度僧人穿越到今天,你指着一座今天的寺院跟他说:“师父,welcome to China,这里就是你们古印度所说的伽蓝”,他肯定既不知道这个寺院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你说的伽蓝是什么(因为他听不懂)。
从2014年我萌生写《新伽蓝记》的想法,到2022年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字,一共打磨(拖延)了八年。在这漫长的八年里,我拜访过很多佛寺,也拜访过宫观、祠堂、清真寺、神社、教堂和形形色色的民间信仰场所。我经常会想,既然“伽蓝”已经不是“僧伽阿蓝摩”的原意,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记载一些“广义的伽蓝”呢?我看到那些田间小路上常见的袖珍土地庙,里边可能同时供奉着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关二爷和某位本地先贤,麻雀虽小,却“含神量”极高。我也见过美国东海岸的大都市里,一些由尖端建筑材料构成的充满科技感的大教堂,让人惊觉上帝也如此与时俱进。上海徐家汇长眠着大明内阁次辅徐光启,在“王佐儒宗”的牌匾后,在一排排石兽、石人肃立的神道尽头,赫然是一座洁白的十字架。而这座四百年古墓的不远处,徐家汇美罗城的球状玻璃外墙正播放着光怪陆离的广告。
人类的信仰总是普遍又复杂。有句话叫“中华大地不养闲神”,实际上哪里的大地都不养闲神,我们并不在乎这面前这位是神是佛还是Lord,只要“祂”能寄托精神,回应愿望。因此在中国某个时代,上帝的二儿子可以出生在广西金田。在西方,圣诞节可以跟耶稣诞生没有一点关系,绿色的圣诞老人也在可口可乐的助推下变成红色。就算同样一个神佛,每个人的信法也不一样。有的人可能想要捐钱、烧香,听因果报应的故事;有的人觉得只要“尽这家财,广为善事”,就能“不减泼天富贵”;一个在现代教育体系下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可能也会拜佛,但他所寄托更多像是对孔子、苏格拉底一样,是一种对先贤的尊敬。那他心里是否也有非理性的愿望,想要神佛给与奇迹般的回应呢?我不知道。
本篇附录的三个主角,一个是岳阳龙山上的“古观”,具体是道观还是什么,说不清楚;一个是保佑读书人考科举的佛塔;一个是读书人当官后给母亲修建的牌坊。虽然不是佛寺,但同样是寄托了人类复杂情感与信仰的文化场所,大概可以叫做“广义的伽蓝”。对于中国人来说,民间祭祀、祖先崇拜、儒家理想和佛道文化都是互为背景的,我们很难抽丝剥茧地加以区别。正如iPad广告所说:“你的下一部电脑,何必是电脑。”我的这一篇伽蓝记,也不一定非要记伽蓝,也可以记点别的。
一、龙山古观
2022年6月12日,我与孙小姐、云飞兄游历了圣安寺之后,又沿南湖的南岸向学校骑行。湖岸与龙山一道蜿蜒盘桓,路上偶有几处古风建筑,与北岸的繁华城市相比,可谓别有天地。龙山与湖上的礁石小岛们共同构成了“一龙赶九龟”的奇景,山势虽不算高峻,但峰回路转之间露出南湖的一潭碧水,可谓有龙则灵。
过了九龟湾那一片湖面,就来到龙山山麓上,有一段路上坡太陡,我们只好推车步行,时值初夏,林木茂密,忽然听到了前方有音响播放诵经的声音。转过弯来,前面一片彩色的旗帜下有个农家小院似的的建筑,正门上镶嵌着“龙山古观”四个字。院子左侧有个洗菜涮拖把的那种水龙头,还有鸡在水龙头边随意地踱步。一个姑娘端着铁盆出来接水,她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们一眼,似乎对游人的到来很是惊讶。正门那里,几个人从房里抬出铺着彩绸的供桌,一个男人站在供桌旁边,正在穿戴戏服一样的袈裟和佛冠,好像一个低配版唐三藏。我从正门向内张望,里边是黄绸妆点的神龛,香烟缭绕之际,没有看清神像的真容。
(龙山古观)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旅游城市长大的孩子,我的第一反应是警觉——这里不会是要人捐钱的吧!国内有些甚至不是寺庙的景区,都有热情的居士或僧人忽然出现,让你布施乐助。这时如果想要给个十块八块的,师父会不高兴,觉得你是在打发叫花子。对于已经分不清旅游景点和宗教场所的游客来说,看到这样一个简陋到像是山寨产品的宫观,会产生一种“误入小雷音”的感觉,但很明显,龙山古观的这几个师父并不打算接待我们,他们有自己的仪式、自己的工作要忙。
匆匆离去之后,我很疑惑这些道观的人为什么要穿僧袍,孙小姐说她们那里的“道人”确实也有这样的打扮。魏晋时期的僧人多以“贫道”自称,明清的耶稣会士也被老百姓称为“洋和尚”。在民间,僧啊道啊Priest啊确实很少会做严格区分。在巫觋文化浓厚的楚地,一些婚丧嫁娶、动土乔迁之类场合还是会看到这些“道人”的身影。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民间神职人员”,有的地方叫“菩萨”,有的地方叫“先生”,有的地方叫“仙儿”。他们的工作内容多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忠孝节义、因果报应、符咒草药和风水堪舆之学兼收并蓄。曾几何时,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不过随着现代生活方式的普及,这样沟通天人的职业也就渐渐成为都市传说,隐退在“六合之外”了。
后来在南湖骑行中,我还曾多次经过龙山古观。一次早晨骑行时,看到古观开着门,没有人,因为黎明还比较昏暗,我没有凑近。还有某天我站在院外台阶下驻足观望,发现左侧一个房门口用红漆写着“观音殿”,右侧写着“祖师殿”,还画了箭头,字迹不甚工整,但也没什么不和谐的。最近一次经过是2022年11月5号下午,古观还是没有人,旁边的草丛里,一只橘猫在打呵欠,一只黑色的大公鸡来回漫步,它矫首昂视,一饮一啄都有种凛然之气。我不记得之前是不是看到过这只鸡,也说不定,它才是古观真正的主人。
二、临湘塔
初识临湘塔也是在这年6月,14号周二那天,我和几位老师带着秘书专业大三的学生见习实习,上午在城陵矶港和附近企业见习,下午回程的路上,我们师生一起走访了离此不远的临湘塔。
临湘塔坐落于岳阳临湘市江边的小山——“儒矶”之上,从城陵矶沿长江江岸东行约30公里便是。初闻此处有一座晚清古塔,颇勾起我一些咏史怀古的遐想。前些年我喜欢读《湖湘地理》上面的专栏《湘军地理志》,读到1854年太平军与湘军的城陵矶之战,文字间的惨烈与悲壮力透纸背,让人感觉到这滚滚长江流不尽英雄血。太平军在咸丰二年(1852)和咸丰四年(1854)两次进驻临湘,第一次的对手是清朝广西提督向荣,第二次则是由老丞相曾天养领军,对阵曾国藩、罗泽南、塔齐布、彭玉麟、杨岳斌等湘军“全明星阵容”。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临湘塔是否见证过呢?到了塔下我才知道,这座塔落成于清光绪七年(1881),二十七年前的那场血战已经远去,和太平天国一起,沉淀在史册里、在人心里了。
那么是我过度联想了吗?也不尽然,这座塔的倡建者和铭记者其实都和湘军颇有渊源。临湘塔的倡建者名叫刘璈,是晚清临湘县人。咸丰初年太平军转战两湖,作为秀才的刘璈组织团练参与镇压,后来随左宗棠公在浙江征战,因功被保举为台州知府。1881年,刘璈时任台湾兵备道兼提督学政,据说他为了纪念战死将士以及振兴家乡的文脉,捐资在儒矶上修建佛塔,这就是我们今天拜访的临湘塔。
(临湘塔早年照片,图片来自网络)
儒矶从岸上看来只是一座很矮的山包,而临长江一侧则是数十米高的峭壁。我们师生缓步上山,只看到碧空无垠、长江无极。江风吹过时,初夏午后的燥热一扫而空,尽管是一座小山,却让人有“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豪情。临湘塔塔高33米,由砖石实心砌成,通体洁白,七层八面。塔身每层各开有四个佛龛,佛像今天似已不存,只有八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叮作响。时值下午两点左右,太阳照在临湘塔的宝顶上,仿佛舍利发出万道金光。
(临湘塔)

临湘塔建成之后,当地大才子吴獬应邀作了《临湘塔记》,文辞简短,文风诙谐,非常有意思。按我的理解,其大意是说:这个塔是为了保佑家乡的读书人学业有成,但是在风水佳处建塔是一种“术”,而士志于“道”。这样的风水方术真的能保佑我们解惑闻道吗?会不会让那些无心于科举的人连战连捷,有志于科举的人反而不能如愿呢?没关系,现在有志于功名利禄的人,都不会宣称自己的目标是功名利禄。而修了这座塔,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当年刘璈公镇守台州时建了一座宝塔,九年间学业有成者有几十个,所以他又在家乡修了这座塔,希望我临湘的读书人,也能够在科举上有所斩获吧!
(《临湘塔记》铭文)

吴獬的文章虽妙,不过相比刘璈建塔的一片赤诚,他多少有点玩世不恭。其实从二人的身份来看,他说的这些话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刘璈只考取过秀才,他能够为国镇守海疆,靠的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而不是蜷缩在考场里写什么“天下有道”。吴獬的身份更为尴尬,他在写《临湘塔记》的八年以前(1873)就中了举人,又过了八年以后,他才在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及第,此时的吴獬已经年近半百。
吴獬早年就以才华驰名当世,在他刚中举人时,左宗棠公筹备西北军务,想要邀请这位同乡才子入幕从军,但吴獬因病未能前往。后来进京赶考时在汉口见到张之洞,张对他极为赞赏,称“洞庭一湖水,惟凤笙(吴獬字)饮一匙,吾与诸公仅尝其滴尔”。然而才名不能改变他久困科场的现实。四十八岁中了进士,得到一个广西荔浦知县的偏远芝麻官,仅在四年之后他就弃官归乡,从此以讲学终老,享年七十八岁。
吴獬一生狂放不羁,被称为“岳州一怪”。他是因为自己的玩世不恭才导致考场屡挫,还是因为考场屡挫才玩世不恭呢?为了不上不下的鸡肋,蹉跎岁月,他对于科举肯定是有怨言的。其实以吴獬之大才,也知道时局之多艰,这几篇八股文字既不能振起人心,也不能经世济民,考上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是千百年来的观念依旧保持着强大惯性,他、刘璈,乃至于左宗棠,无论文章命世还是国家柱石,都不可能对此完全潇洒。左宗棠公也是一位老举人,戎马半生,功载史册,但没有中过进士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左公62岁的时候忽然上书朝廷,想要辞掉陕甘总督的封疆之位,重新去考进士。清廷连忙给他赐同进士出身,兼授翰林院编修,免其回京赶考,继续担任本职。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大概是左公英雄一生最悲哀的注脚了。
作为百年后求访先贤遗迹的后生晚辈,我的才学当然不及前辈万一,我求学路上付出的辛苦,也不及前辈万一。下塔之后,自己曾经的一些痛苦和迷惘,都觉得不值一提。吴獬敢拿自己追求一生的功名开玩笑,他不怕一语成谶。因为有些东西,得之失之都是自然,不必因为这些东西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四书五经的科举没了,新的八股文还会有,我看着塔下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做不到前辈那样潇洒。
离临湘塔不远还有一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矶头遗址。在遗址旁边废弃的码头上,我们又看到一方光绪三十年(1904)的碑刻,上面说:禁止渔民在岸边搭架网罟,以免缠住过往船只,引发危险。落款是巴陵县、临湘县两位知县,还有两位“委办杨林临湘矶救生局兼工程局委员”。这个救生局、工程局又是什么呢?了解一些晚清史的人可能知道,清咸丰、同治以后,由于地方督抚权力的扩大,军务、洋务、社会事务的增加,出现了各种局、所。其中最有名的当然是“江南制造局”“安庆内军械所”“轮船招商局”等洋务运动的招牌。这些局、所直接听命于地方督抚,承办各种重要事务。而传统的科举官制既不能应付这些新事务,又被泛滥的捐官、保举所冲击,上榜多年得不到任职的大有人在。有一些举人进士索性投身于地方大员的幕府,在各种局所中谋事,反而成为终南捷径。往远了说,这种科举制的崩坏,实际上正是从湘军团练开始的。所以在左宗棠、刘璈他们心中神圣的科举正途,其实也是由他们亲手拉下帷幕的。
(大矶头清碑)

岳州为长江锁钥、湖湘门户,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临湘塔虽然有幸不曾沾染太平军和湘军战士的鲜血,却不幸未能逃离日寇的荼毒。在四次长沙会战中,湘北地区一直是抗战的正面战场。1938年临湘沦陷时,临湘塔遭到日军的机枪扫射,在今天在《临湘塔记》的那方铭文上还有一块的弹痕,铭文中的四个字也因此缺失无考了。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塔、石碑与长江都沉默不语,登塔的人却百感交集。后来者无法亲历那些荡气回肠的历史,但很多古迹见证过,有一些故事它们仍在向后来者讲述,也有一些故事随着时间远去,再也寻不见了。到访临湘塔前不久我刚刚补完网剧《无心法师》,剧中几句歌词,特别适合作为这篇游记的小结:
任生命穿梭,时间的角落,
他静静看着人们爱过和恨过。
随时间漂泊,随他忘了或记得,
他离开她的回忆重复的活着。
三、坪田牌坊
到访临湘塔后一个星期,2022年6月17日,我与前面几位老师再次带队去云溪区学习见习。回来的路上路过云溪坪田乡,我们师生下车简单参观了一座清代牌坊。
坪田牌坊又名乐善好施牌坊,牌坊高9米,宽6米,四层三门,最上一块青石牌匾写着“乐善好施”四字,其下一块匾交代了立坊的缘由,是“诰封荣禄大夫刘呈规之妻,赐进士出身,前户部主事刘兆梅之节母,诰封夫人刘母来太夫人之坊”。再下面是落款“清光绪十四年八月吉日建”。牌坊主体由麻石雕砌,装饰着三国演义等民间故事的浮雕,四柱下有两对石狮、石象,活灵活现。
(图片来自网络)

据说,来氏夫人在丈夫刘呈规过世后,含辛茹苦地养育刘兆梅等三兄妹。她贤淑恭温,乐善好施,还将节约下来的银两周济贫困,两次设立义塾教育无力进学的贫困子弟,在当地传为美谈。长子刘兆梅中进士后,授官户部主事,他向朝廷申请为母亲修建了这座牌坊,庶几报慈母养育之恩,为一生行善之慰。
(坪田牌坊铭文)

古代读书人进学,讲究光宗耀祖以昌孝道。牌匾上所谓“诰封”,就是在官员考核期满后,礼部对其未有官爵的父母授予荣誉头衔,这个头衔按照其本人的品级决定。明清对于女眷的诰命,一品二品称夫人,三品至七品分别称恭人、淑人、安人、孺人。刘兆梅的户部主事应该是正六品,但他父亲获赠的荣禄大夫头衔则是正一品,来氏的太夫人称号应该也是来自于此。因为当时忽然下起一阵急雨,我们来不及仔细观摩便匆匆告辞,所以其中原委也就留待以后慢慢考证了。
我讲文学史,讲到《元史·儒学传》以及后面的《牡丹亭》时,偶尔会引用一些明代文人给节母、节妇作的传记。讲文化资源学时,也会提到贞节牌坊这类古迹,以及我们如何看待这些文化。明清时期的节妇传记很多,大部分千篇一律,士大夫的传记也很多,大部分也千篇一律,看得多了心里就会沉重。不过我们那天只是来参观古迹,并不想唱《牡丹亭》,也不想再阐发更多。也许社会观念会变来变去,但来氏老夫人始终都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一个善良的人,毕竟我们可以不相信那些陈旧的文字,但我们还是会相信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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