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写考研 写作作品分享:倒错一种:《城堡》
来自一位创意写作专业学长的写作作品分享。
倒错一种:《城堡》
《城堡》开篇便以一种卡夫卡一以贯之的倒错展开:一个土地丈量员,来到一个不需要丈量土地的地方。村长直接了当地告诉他:“如您所说,您已被录用当上土地丈量员,可是,遗憾,我们不需要土地丈量员。根本没有一点儿要干的活。我们这些小家小户的地界是划过了的,一切都已登记在案,很少出现产权变更的情况,小的地界争端我们自己解决。我们要一个土地丈量员干什么?”
一直以来,诸如《城堡》《美国》《地洞》这样的作品,都被归到“荒诞”,或者“异化”这样的词汇上。但我想,我们应当警惕这种浓缩。恰恰因为《城堡》所展现的图景不符合生活的常态——例如,这个土地丈量员为何如此迅速地就认了弗丽达作未婚妻 —— 我们才下意识地想要诉诸于“荒诞”或者“象征”,也即把小说导向另一重意涵,而不再直面小说本身。
纳博科夫在讲卡夫卡时说:“我特别注意在讲象征意义时不要过分,因为一旦你把象征从小说的艺术核心中分离出来,你就失去了全部的愉悦感。因为有富有艺术性的象征,也有陈腐的、虚假的,甚至愚蠢的象征。在那些对卡夫卡的作品进行心理分析和神话研究的批评中,以及在那些时髦的、取悦于平庸头脑的性与神话分析相结合的批评中,你会找出许多这类荒唐可笑的象征。换句话说,象征可以是有创见的,也可以是愚蠢和陈腐的。一部成功的艺术品的抽象的象征价值绝不应该凌驾于作品美的、燃烧的生命之上。”这可谓真知灼见。
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几乎把《变形记》的情节重述了一遍。从最根本的层面上讲,说一件事情或说卡夫卡的小说情节“荒诞”与否,都是以我们的“理性”作为参照来判断的。但在卡夫卡的小说里,我们恰恰不能仅仅把人理解为理性的动物。在卡夫卡那里,人是时时刻刻处在意义与荒谬之间的,然而他却不愿意使自己处于这种间或受荒谬控制的状态下,于是便下意识地选择拒绝它。
也许在《城堡》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显露,这个“城堡”本身亦不应当被看作某种超越性的力量。它虽然作为一种幽暗的最高存在出现在小说里,但更多地我们应当注意这种“幽暗”,而非“最高存在”。
这种幽暗其来有自,不妨看看第六章的末尾。老板娘和K进行了一番抢白后,说:“您就按您的意愿去做吧。您把裙子递给我。”然后卡夫卡写道:“她不顾K在场穿上裙子,急忙走进厨房……她四下里张望寻找老板,可是老板大概早已为躲避这艰难处境而逃之夭夭了。然后她慢慢走进厨房;对急忙到自己房里去找弗丽达的K,她再也不予理睬。”
这个场景看似滑稽、荒诞,但实际上非常像今日的单机版RPG游戏:作为玩家的K不知何故,不知为何,以一个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身份来到一个神秘莫测之地。这里的人们(也就是NPC)有着自己的一套坚不可摧的运行法则,自说自话,毫不接受理解。村民们一边说“这里没有人挽留您”,一边又告诉他:“但是这还不是赶出去”。
老板娘在完成了她自己应当交代的话之后,径直走开了,而再也不理会上蹿下跳的K —— 在这类游戏里,一个NPC完成了跟玩家的指定对话后,要么待在原地,要么便走开,而玩家无论如何激动地操作角色去和该NPC对话,得到的也只是一句不断重复的话,或者根本就不会得到回复。
土地丈量员一开始为了城堡而来,他被挡在外面,实际上,小说开头几章已经对整本小说作出了一种概括。以后的内容都是变奏:一种连贯的展开。土地丈量员出现在学校,在大街上碰到巴纳巴斯,去阿玛莉亚那儿,去寻找一条“通往克拉姆的路”,都是变奏。
在古典小说中,小说的悬念往往由将来的事件引发,情节和事件之间彼此存在着一种有机的因果关系。并且事情总是会出现某种“转机”,以符合读者和小说中人物的期待。它一直指向未来,不断向前运动。将来的事件会赋予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合理性。
但在卡夫卡的小说中,这种指向将来的运动失效了。波德莱尔有一句但凡论现代性者均会引述的话:“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和偶然。”从这个意义上讲,永远聚焦于当下的卡夫卡的小说颇具现代性色彩。看似土地丈量员一直筹划着和克拉姆的谋面,在筹划着进入城堡,然而实际上,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卡夫卡不会让土地丈量员成功地进入城堡。
正如小说中所写:“K在睡觉,这虽然不是真正的睡眠,他听比格尔的话也许比先前困得要死醒着时听得更真切,一句一句拥向他的耳畔,但是那种厌烦的意识已经消失,他觉得自由自在,不再是比格尔扶住他,只是他有时还向比格尔摸索过去,他还没在睡眠的深处,但是他已沉入睡眠之中,再也没有人会夺走他的这一享受。
他觉得自己好像大获全胜了,而且也已经有一伙人来庆祝胜利了。他或者还有别人举起香槟酒杯庆贺胜利。为了让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战斗和胜利就被重新演示一遍,或者也许根本不是被重新演示,而是现在才进行并且从前已经被庆祝过了,但仍在不断地庆祝它,因为结局幸而是肯定无疑的。”
整篇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肯定无疑”的,而通观全书,似乎诸人物都处在这种并非真的在睡眠,然而却“已沉入睡眠之中”的状态。他们对一些事情确定无疑,但又无法理解彼此 —— “那份公文你没找到,可惜,可是事情的经过您已经知道啦,本来我们就不再需要这份文件,况且它肯定还会被找到的。”
这个村庄的世界是封闭的,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处于“il y a”中的世界,即它是无人称的。每个人都被如此精确地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而如此多的小世界拢合到一起,就成为一个更为巨大的、彼此毫无互渗的世界。
大家都在醒着做梦,交流也无法推进事情的进展,语言并未真正进入主体间性的维度,彼此孤绝,彼此重复。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被刻画得无比清晰 —— 它在K来到这里之前就已被事先决定了。
土地丈量员作为一个闯入者,他天然会遭到拒斥,因为面对一个封闭的界线,任何试图移动它的人都会引起怀疑与愤怒。而恰恰土地丈量员的职责便是重新勘定界线,审查它的合理性。但是,自始至终土地丈量员都没能履行他的职责,反倒是在不停地被这儿的人审查、讯问。
这是一种双重的倒错:身为裁量者的K来到了一个无需裁量的村庄,具有裁量权的K还要反过来被村庄里的人“裁量”。于是看似拥有某种法权的K,他所能处置的只剩下了空无,只是毫无内容的神圣事物。
作为一个闯入者,K在向这种虚伪的秩序发出挑战,然而正如开头所已经预设的,他将要,而且必然遭到失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