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留白——读《台北人》
白先勇的留白
——读《台北人》
编辑出版1201 夏诗莲

我是跪着读完《台北人》的,对白先勇的才情佩服得五体投地崇拜得高山仰止。这十来篇不过数万字的短篇小说,让我竟不能一口气读完,只能读完一篇便停下来先理理我的千头万绪。白先勇总让我想起王维,同是传了中国话的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用留白的艺术营造意境,寥寥数言,却点了龙睛。

白先勇写人,从不写人脸。不知道这姑娘张着的是柳烟眉还是银盆脸。他写人都先写衣。《一把青》里的朱青是《台北人》里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物之一,在白先勇笔下初出场的朱青是这番模样:“原来朱青却是一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来做官还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筒子的蓝布长衫,襟上腋了一块白绸子手绢儿,头发也没有烫,抿得整整齐齐地垂在耳后。脚上穿了一双带绊的黑皮鞋,一双白袜子倒是干干净净的……”从头至脚,哪里都写到了,却唯独不写脸。但从这些描写里我们可以很肯定的推测,朱青是个规规矩矩十分内向的姑娘,而后文的描写也证实了我们的猜测,朱青在金陵女中念书,家教好,话不多,说几句话脸就红了。变故之后的朱青,白先勇是这样描写的:“正当乐队里那些人敲打得十分卖劲的当儿,有一个衣着分外妖烧的女人走了上来,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阵轰雷般的喝彩,她的风头好像又比众人不同一些。那个女人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没有半点儿羞态,不慌不忙把麦克风调了一下,回头向乐队一示意,便唱了起来”,人物的性格变迁在这强烈的对比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白先勇取名字也有讲究,单看朱青二字,挺普通。但朱为赤红色,青为深绿,正似一风尘一脱俗,而朱为天格,又象征着她无法逃脱的命运。而朱青性格也像是这一红一绿般矛盾,她明明那么内向,但却在生活的磨难面前变得世俗隐忍。这便是白先勇写人物的留白,他写的不是眉眼,而是人神。在《台北人》里,她们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影子,看得不甚明了,因为她们身上灌注得是那场颠沛流离的逃难中千千万万相似人的共同情思。在金陵,大概有很多很多朱青,她们本来单纯内向,却在这片动荡之中不得不蜕变,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人物遭遇上白先勇也是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的想像空间。从不平铺直叙,总是旁敲侧击,假他人之口来讲人物命运。我们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只能得到些许片断,然后从这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无疑是高明的,因为一个没有讲完的故事总能让读者魂牵梦萦。在《一把青》里,故事的讲述者我对朱青说:“朱青,若说你是为了郭轸,你就不该这般作践自己。就是郭轸在地下,知道了也不能心安哪。” 朱青听了我的话,突然颤巍巍的挣扎着坐了起来,朝我点了两下头,冷笑道: “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接着故事的讲述者“我”逃难了,故事至此也就戛然而止,朱青再次登场已是让“我”认不出来。朱青的故事只有这么一个开头和一个这么结尾,中间最重要的一部分只字不提。这中间的过程便是白先勇的留白,他没有明确的告诉我们在郭轸死后朱青是怎么生活下去的。我们所能知道的是朱青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羞羞答答的,而是和一群有着与郭轸同样身分的空军青年们打得火热。在这场动荡里,朱青的心死了,这故事的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夫哀莫大于心死。

我曾以为小说里的平面人物总是要比立体人物来得单薄些,而白先勇的《台北人》让我知道,原来平面人物可以沉重到这样的地步。无论是金大班、尹雪艳还是蓝田玉朱青,她们都是历史里的影子,承载着这一代人的哀思与悲恸。“一把青啊,一把青,郎来啊,我俩好成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