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他坐在床上,陪着他的有一座马桶,还有一片挤压在小室内的辽旷天地。
他装疯卖傻,把能出卖的器官全部残坏、背叛,换来独居一室的机会。谁让他犯的不是什么滔天大罪,算不上什么危险分子。但现在,狱里的人都这么看他。谁都怕一个吃饭的时候把叉子插进自己眼睛里的人。但大家知道他是瞎子后,就释然了,直到他拿刀切向自己的手。
为什么不伤害别人呢?这个法子好像从来没在他的脑子里出现过。
他现在像是半报废的机器人,零件都生锈,没一点协调感,支离破碎地垂散在该在的位置。
万幸的是,他还有一扇窗,在囚屋的最上面。一扇只能通气的铁窗,外面的风景是两根锈柱后面的蓝天,有一种野性的真实。
外面是一大片黄色野花地,小小的,迎风招展,不吝啬地向他示好。远处没有人家,没有飞鸟,一两朵闲散的云儿途经这里,很快又飘走了。幼小的鹿跳着欢快的步子,用软实的蹄感触春天,很快也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是个画家,整个自然界的美景任他支配,他拥有最厚实和最轻薄的雪,最磅礴和最细润的雨,盛气凌人的太阳、吵闹的雷、安静的月,整片天空和外面的一小块土地,是他的练兵场。
他坐在床上,开始画画。
门外一个老妇人牵着孙子经过,老妇人一身素衣,孙子穿得花花绿绿的,脚上的棉布鞋绣着老虎。牵不住,孙子飞向野花地,看似为了花儿,实则是去捉跳蚤,或者蛐蛐,或者天牛。
老妇人慈祥地笑着,眼睛却没笑,谁知道这个孙子是别人的孩子,自己在医院是偷偷把真孙女换了个假孙子,只要瞒过所有人,自己就可以有孙子了,可她瞒不过画家的笔。
她的脸是热的,心不是。
画家开始画第二幅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们神情泰然,嘴上说着些什么,却一前一后走着,好像怕被人发现他们偷偷跑到一个地方说话,像是两个严肃的童兵特务。
他们聊的是今天的作业以及自己的家里人,只是这些。
男生走在前面,然后是女生走在前面,两个人在擦肩的时候,都很快地瞥一眼旁边又迅速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直到最后的分岔路口,他们也没有面对面说一句什么,再见也没有。
然后是第不知道多少张画,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素白裙子的好看的女人,她经过这里,凝望着天地,眼睛闭着,听风的耳语和花儿的呢喃。她一定是听到了画家的画笔摩擦天地的声音,她朝灰墙走来,看见了那扇两条锈柱隔出的窗,里面是谁?
她蹲在水泥墙面的这一侧,听见里面的躺在床上的他,可他无力起床,他生了很厚的锈,只有一颗尚且健康的灵魂可能发声了。
一个世纪仿佛过去。
砰。墙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决定试试,把自己抛下地,滚到墙边,给她听他的心跳。
他的心脏顺着他弯起的躯干往外突,砰砰,砰砰,砰砰,房间充斥着他的心跳。
他看见有泪顺着水泥缝隙挤进囚屋,滋润着他整个灵魂,和他每一次心跳。
这一刻,他成为真正的画家。
他把囚屋的墙涂掉,换上一扇崭新的红漆木门,门开,他看见了屋外,他盲眼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