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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沈从文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日。我是上午看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视频号才得知的,原来今年端午时我看到湘西州政府在边城搞的旅游活动,挂名纪念沈从文,就应在今日。沈从文的作品我大部分看过,沈从文笔下的世外桃源与我耳鬓厮磨,但我到很晚才慢慢理解为什么《边城》是“一颗万古不磨的珠玉”,他和它的意义远远超出文学之上。沈从文给世人编织了一个美好的、轻灵的梦境,引得千万人像寻找天堂一样寻梦湘西,沈从文为那片山水注入了纯美的精魄,于是它幻化为庄子笔下幽居仙山、遗世独立的神人,所有为俗世所累的人都追寻着希求得到她的引领而飞升。
沈从文越好,就越让我疑惑,为什么中国和湘西再也出不了第二个沈从文?——时移世易,现在再也不是沈从文所处的五四和新文化运动之后那段文艺可撑起社会脊梁的时代了。赵翼说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从小处来讲是纷乱世事给文艺创作提供了题材和感情的富矿,从大处来讲,乱世时国家和大众也格外翘首期盼平治天下、指引群氓的英雄人物横空出世,这种期盼是这类人物成就非凡事业的历史性机遇。文治、武功正是英雄事业的两大传统领域。其中,文治因为引领了社会思想和风俗教化,分量往往更深厚、更持久一些,同时,因为文治的成果大到思想制度,小到文艺作品,与社会和日常生活关系更密切,文治往往比武功更为普世所知所感。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思想哲学和文学是不分家的,知识分子读书作文的最终目标是“治国平天下”,“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所以古有诸子百家,今有五四、新文化。鲁迅弃医从文,梁启超搞完变法写檄文。连沈从文自己在自传中回顾走上写作之路的原因,也坦然是“用它(写作)来做动摇旧社会基础”。就在四十年前百废待兴的过渡时期,伤痕文学和新诗也还掀起过整个社会的新思潮。为什么民国时期教授和大作家收入和地位那么高,八十年代中文系和诗人作家那么受人景仰,正是特殊时代和文学本身的特性造就的奇景。但是现在,无论时代环境还是知识分子本身的追求,都已经跟从前大相径庭了。我们这个时代看似乱哄哄,但跟沈从文他们那个时代比起来显然又平稳很多,思想和文学对大众来说变成了无关生死的闲篇,还不如专心搞钱。从知识分子的角度来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还有什么知识分子?又或者说,知识分子已经遍地都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小思想、小宇宙,谁要是敢自命不凡指引大众,极大可能只会被群嘲。而且,思想和文学也已经分了家。虽然有几位在谈话节目、书刊杂志上受人尊重的思想者,也都各自归属于某一块具体的领域,单单在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等等被现代学科体系划定的圈子里搞自己的研究,他们写的都是学术文章,只有质,没有文,离文质彬彬差得远。至于写出大作品的作家呢,又很少能在作品中表达出极具创见性的思想,以我粗浅的认知,近些年竟然是刘慈欣的《三体》还能给普通人一点振聋发聩的感觉。但是《三体》的文笔众所周知是很浅陋的,在文艺的美感上差了一大截。现在极少有过去那种通才,像沈从文那种自嘲“极笨、死心眼子”,但写完小说还能搞文物研究的人几乎没见过没听过,更别提梁启超、鲁迅、钱钟书式的人物。只说时代和知识分子自身还不够具体,还只能解释为什么再没有鲁迅,当然,没有第二个鲁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反面说明我们的时代还不太糟,为什么再没有第二个沈从文,对我们巴山楚水的子弟来说就不是一件好事了,江山如此多娇,却再没有第二个沈从文替我们描摹传世,仿佛绝代佳人幽居空谷一样,简直要抱憾终身。那么,为什么没有第二个沈从文能为我们构造一片神秘的异世界?因为那片水土已经很难养出第二个翠翠、傩送和虎雏,所以更养不出一个能写翠翠、傩送和虎雏的沈从文。八十年代的时候,沈从文回到湘西,在吉首大学做了一次讲演,他直说自己的东西“写的都是五十年前的事,过时了。譬如写到我家乡的地方,除景色以外,社会面貌基本上是变了。”从那时到现在又过了四十年,小地方的风土人情被现代化进一步碾碎,被迫或者主动地融入统一的主流文化里,怎么还能养出翠翠那样小兽似的纯真无邪?我家离边城就二十公里,但我晚生了六十年,我从未听过、见过一个“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的翠翠式的女孩。风景再美,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这种事情不止在湘西发生,作家于坚为故乡昆明写了一本《昆明记》:“没有故乡了,谁也没有故乡了。这个世界越来越没有边界、没有地方、没有方言、没有特产。”这就造成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作家写的故乡在现实中已经荡然无存,而且他明明白白这么告诉你,所以读者只能知道那个地方曾经多么多么美,就像看着四大美人的画像,但谁也无缘一睹真容,那么地图上仍然叫那个名字的地方对外人的吸引力也就大打折扣。比如刘亮程写《一个人的村庄》,他笔下的故乡看得人如痴如醉,但是很明显,那是他自己为自己构建的心灵故乡,“他自己成为了自己的家乡”,而他所居住的地图上那个叫沙湾的地方,最出名的仍然是大盘鸡,当然,你要是去沙湾,还是吃得到大盘鸡,这是童叟无欺不会落空的旅行期待。但是吃大盘鸡的沙湾不是那个有一个人的村庄的沙湾。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张承志的大西北、迟子建的北极村、李娟的阿勒泰、毕赣的镇远,还有喜欢抢救性拍摄的贾樟柯的小县城和山河,这些人似乎仍能做与沈从文做的类似的事情,而其中的原因,恰好是因为他们所描绘的世界仍然保留着自己不同于主流文化的异色。可惜,这些作品的质量和影响力跟沈从文还差了不少距离。正如前文所说,时势造英雄,文艺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人们的主要精神寄托。现在到边城,我们能看到的“翠翠”都是琳琅满身的女子搔首弄姿——面前一个举着大炮头的旅拍摄影师。但是沈从文的翠翠成了湘西永久的文化遗产,同时还附赠了丰厚的经济收益,这是湘西官方仍然不遗余力宣传边城的动力。对翠翠和傩送的子孙来说,这算是他们得到的先人的遗泽吧。所以我仍然自我期许我也能给那片山水留下一点什么,哪怕这期许已经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