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漫长的白昼,和漫长的黑夜
创建这篇文档的时间是12月22日,我坐在清晨的虹桥机场,决定提前动笔,到这时我还没有感染新冠,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染上。
外部世界在年末发生了很大的转折,我的心态也是如此。街头的人群和身边的一些微型反抗让我久违地感到了振奋,似乎能用自己的力量去撬动一些更宏大的事情,但事实上并没有,我们只是试着推了一把,就被动地裹挟进另一种时代性的失序与无力当中,一些原本坚固的事物轰然倒塌,更沉重的道德困境压到了每个个体身上,我们自身难保。
标题来自《驾驶我的车》,这是我今年最喜欢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段契科夫的台词。很多时候个体是微小而无力的,时代才是最大的命运,人能做的只是熬着走下去,把路走完。
——「万尼亚舅舅,我们要继续活下去,我们会度过漫长的白昼,和漫长的黑夜;我们要耐心地承受命运给我们带来的考验。即使不能休息,我们将继续为他人工作,无论是现在还是当我们都老了,当我们的最后时刻到来时,我们都会悄悄地离去。在伟大的未来,我们会告知他,我们所遭受的,我们所哭泣的,生活很艰难,而上帝会怜悯我们的,然后你和我,我们将会看到那明亮、美妙的、梦幻般的生活,我们将欢欣鼓舞,我们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回看我们当下的悲伤,然后,我们就可以休息了。我深信不疑,我从心底里坚信这一点,当那一时刻到来时,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 一月&二月
宿舍几个人本来打算去颐和园滑冰,冰场没开,就在园子里闲逛,现在想来,这好像是最后一次去颐和园,也是我们毕业前最后一次出行。
去北大附中采访,吃完午饭后一个人在校园里走着,看到学生们三三两两从身边走过,去往活动中心,那是一座庞大的建筑,从地上一直延伸到地下二层,他们走进篮球场、练舞房、剧场、画室,丝毫没注意到我这个没穿校服的外人。我想起在高中的时候,窗外的陌生来客总是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吸引力,我意识到,那种反应或许是精神匮乏的表现,我们并不拥有这样充实和自足的生活重心。
寒假回家后,我和读师范的同学聊起这件事,他显得有些漠然,对我说,你讲的只是金字塔尖那最小的一部分人,如果从整体来看,有一半的学生只能上职校,剩下那一半里,又有太多人在为了考上本科而费尽心力,而我们这些老师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帮他们考上一个更好的学校。我想起之前读黄灯的书,里面写到一个学生要想跨越城市与阶层,要经历怎样的内心风暴和艰难阻碍,努力并不一定有回报,社会的内部结构是坚固的,很多人最后只能接受这个残忍的结果。我们后面又聊了很多,世界的差异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得多。

那篇稿子想讲的其实是,干眼症是一种时代病,它植根于现代社会中,电子屏幕的使用、睡眠缺失、抑郁、焦虑、环境污染,都会导致眼睛的恶化,现代性一直是两面的,我们创造、拥有一些东西的同时,也在承受与之伴随的代价。
冬奥开幕那天晚上去看《狙击手》,到了八点,影厅里等候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拿起手机看开幕式,那时就在心里感慨,身为创作者,能拥有这样的时刻也是一种幸福吧。散场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机里放着开幕式,屏幕那头突然响起列侬的《Imagine》,差点站在空荡的街头哭起来,即使在大部分时间里感到灰心丧气,这样的短暂时刻都会把我拉回来,提醒我那些更高的价值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暂时被遮蔽,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用自己的努力去伸手够到它。
二月还有很多时间在关注丰县,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就像是一个引子,预示了接下来一年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也通过这件事记住了一句话,「按下转发键是普通人怯懦的正义,亲临现场是难以企及的勇气。」这句话在之后被一次次印证。
//三月&四月
回学校,住进只剩下两个人的宿舍。出不去学校,只能每天待在宿舍里,一边写论文,一边写稿子,脑子换不过来,两篇都迟迟写不好。有人问我,明知大概率封校,还回学校做什么?我说,只是觉得舍不得校园生活,想在最后一学期多和朋友们待在一起。
在封闭的校园里读《乌托邦年代》,里面写1968年的纽约,人们躺在中央公园的草地上,身边是五颜六色的气球、丝巾、折纸和鲜花,妈妈在太阳下哺乳,狗在人群间奔跑,公园上空飘着大麻烟雾形成的云,读的时候会让我暂时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但就像书里写的那样,历史烟消云散,对此的追忆也是如此,证言与事件本身双双失落在时间中。

这两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战争、坠机、城市静默,每天躺在宿舍里看社交媒体,写下一段段愤怒和悲伤的文字,和不同的人吵架,又一次次被负面情绪压倒。过了大半年,回忆这些事情仍是一种痛苦。
那段时间好几次卸载微博,想要克制自己的信息摄入,但没过两天又忍不住去看,就像朋友说的,当你清楚地知道有人在为了活命而呼号,而这件事随时可能发生在你身上时,你是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的。但很多时候愤怒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情绪积聚起的力量到最后无处可使,无力感像空气那样无处不在,一拳打下去,像是打在棉花上。到最后只能麻木地截图,把看到的荒诞事都存下来,这是史料,再过一百年,五百年,总有历史学家能把故事讲出来。
越来越理解朋友们说的,一种创作者的悲观,激情和热望的消退,这成为了情绪底色。但有时候又会有点不切实际地想,经历了世纪初的急速上升,再到2020年以来的下坠,这种落差和创伤不亚于一战和二战吧,我们这代人里会不会也出现一群像Lost Generation那样伟大的作家呢?

干眼症的稿子最后还是没能发出来,用编辑的话说,在灾难面前,其它事都不再是新闻。那两个月里,公众号发了一系列稿子,乌克兰,上海,藤县,虽然其中的很多篇发出来就被删了,但就像谢老师在选题会上说的,我们没办法忽视这些事情,去报道别的,我们的每一篇稿子都要直面社会现实。
我也试着这么去找选题,上知网看2020年以来对大学生心理状况的研究,没看几分钟就感到喘不过气,才意识到自己真的留下了心理创伤。后来又报了几个校园相关的题,要从自己身边的事情写起,这就是离我最近的现实。
每周去编辑部开会成了我仅有的放风时间,背着包走在路上时,我总是忍不住快步跑起来。开会往往会从下午持续到晚上,有时候我们会去咖啡厅的天台,或是公园,望着空气中的柳絮发呆。这是我上半年的生活里最鲜活的一部分。


//五月
终于写完了毕业论文。论文写的是《新潮》,五四时期的一份学生杂志,因为我想知道,在相似的处境中,一百年前的年轻人是如何自处的。我读他们留下的书信和回忆录,也读他们在媒体的公共写作,我发现,他们也许并不比我们这代人更有学识,但他们更勇敢,这不只是把勇敢和知识带上街头,还体现在他们能让自己成为公共性的一部分,承认自己的困惑与局限性,并通过思想和行动去作出回应,这会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
他们那时争论的许多问题,青年自杀是不是一种懦弱,要不要与旧文化、旧语言割席,要上街头还是念书,观念能不能改变世界,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在面对。我在论文的结尾写,「人类社会的一个核心特质,就是任何一代人都只能参与历史进程的一个暂时的、有限的部分,也正因如此,文化遗产的过渡与积累才显得重要。」
我后来会时常回想这篇论文,因为它跟新闻传播没关系,跟人类学也没关系,当我看到其他同学数年里持续扎根某个领域或问题时,我总会问自己,是不是我的关怀太分散了,或者说我的学问没有根底。直到这学期做人类学方法课的小田野,我才意识到,或许并不是这样,我关注的母题依然是连贯的,那就是人要如何介入公共、如何获得自由,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人应当如何自处。


很珍惜校园生活的尾声。没事的时候经常和兰灏去操场踢球或者看球,晚上在隔壁宿舍看大家玩阿瓦隆,一起开心地笑。记得英超谢幕战那天晚上,几个人到星哥宿舍看比赛,利物浦和曼城把冠军悬念留到了最后,我们同时开着四个屏幕,为进球大喊,那是最后一次在宿舍里看球,读研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么多人一起看球了。
北京的疫情越发严重,时不时传出要封城的小道消息,每天下午都在手机上守着发布会,月初本来要去看Carsick Cars,也被取消了。危机感在校园里迅速扩散,从封上校门,到取消线下课、不让堂食,我开始担心,下一步就是把人关在宿舍里,急忙向上海同学询问经验,跑了几趟超市,买了几大包吃的和生活用品,那段时间躺在床上就忍不住想,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买。虽然后来没有封楼,买的东西也没用上。



告别被提前到五月,或许开始得更早。自从大四不用上课,同学之间见面骤减,校园里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多,人也渐渐从社团淡出,成为孤零零的个体,许多羁绊都在随着时间被剪断,而那些原本会唤醒记忆的仪式,毕业照和毕业典礼,又没能出现。看着朋友圈里其它学校的毕业合影,心里只有委屈和难过,只能私下和朋友们抱怨,离别的痛苦被稀释、被否定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你,该离开了。
同学们四散在全国各地,在校的人也纠结着先后离校,那时读杨潇的《重走》,里面写到当年的学生在战乱中流散,走还是留,每个人都被推向命运的抉择,感到了一种跨越历史的互文。
后来因为担心被封在宿舍,我也申请了提前离校。答辩结束那天下午,我在宿舍里收拾东西,然后去办公室和俊阳老师道别,那天晚上几个朋友来宿舍看我,彼此说着以后一定会再见。等他们走了以后,我在阳台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既是舍不得,也是委屈,人生里非常珍贵的四年就这么结尾了。
九月份的某天晚上,我梦到和朋友们重逢,在梦里大哭,醒来发现脸上挂着两行泪,原来是真的在哭,又躲在被子里哭了十分钟。毕业这件事像是成了一个开关,牵动了太多情感。

六月底去毕业旅行,和朋友们在成都、乐山和重庆待了半个月,见不同的人,大口吸气,可以说是今年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回家以后,开始为下半年读研做准备,去图书馆补理论史的书,这个夏天是我记忆里最热的一次,中午出门吃饭,看到街上空荡荡,阵阵热浪把人包裹起来,仿佛身心都要被烧化了。
这几个月拍了很多照片,下面就看图说话吧。












//九月
又一次开学,悠长假期结束了。
人类学所很小,老师和学生加起来也就二十来个人,气氛很融洽。我们级一共四个中国学生,一开学就感受到了专业气质,辅导员要在每个专业指定一个班长,可以找她自荐,其它四个专业有20多个人自荐,我们专业一个都没有,只好并到民俗学的班级去,我心想:来对地方了。
新学校很大(相比于本科来说),走在路上几乎不用跟人打招呼,但人也因此越来越封闭,开学一个月,认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更多关于这个月的生活,之前写过一篇开学随记。




//十月&十一月
十一假期刚结束,学校就宣布线上教学,整日被关在校门对面的研究生公寓里,像是回到了上半年那一潭死水般的日子,刚有些治愈的心理创伤又加剧了。平时,上海不直接封校,但会因为密接封宿舍楼,经常碰到早上醒来宿舍被封的情况,人被抛进极大的不确定之中,不敢对任何事抱有期待。
张玮玮要在上海演《白银饭店》十周年,早早托朋友抢到了比较好的位置,却一直不敢兴奋起来,因为不知道那天会不会被封控,甚至做好了看不成的心理建设。是的,我连这点微小的喜悦都不敢拥有。好在最后得以成行,看张玮玮在台上演奏这些听过无数遍的曲子,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些乐句在太多时间里抚慰着我。演到最后一首歌时,郭龙把歌词给改了,「从明天起/雨季结束/一天又一天/都是太阳」。

后来开了大会,认清现实以后把手机屏保换成「这是硬仗一场」。隔天上课时老师安慰我们,他举了余英时的例子,对我们说,「政治是一时的,文化是长久的。」但是我又想到,余先生如果不是在四九年前去了香港,而是留在北京,可能学术生命会很快终结,与多数留下的知识分子一样,在与政治的纠缠中蹉跎岁月。
这两个月也发生了许多事,大巴、富士康、火灾,好像把上半年的委屈和愤怒更具体地经历了一次。越来越多人被牵扯、消耗,似乎大家也开始意识到,时局至此,没有可以退回的小世界了。能明显地感到周遭的情绪在累积,就像大雨前的云层积聚一样,从语言到行动,于是有了最终点燃一切的勇敢时刻。

读人类学以后,对这门学科的理解也发生了转变。以前觉得人类学是一种诠释、理解世界的方法,但越读越意识到,人类学做的不止这些,还有观念上的革新。理论史课上读格雷伯,他写亚马逊人对传统国家权力模式的反叛,写「欠债还钱」这一常识背后的历史与暴力,也写「狗屁工作」成为了企业主实施控制、行使特权的手段,人类学家们一直在试图提醒世人,要尊重不同的观念,因为观念的强迫也是一种暴力。
还上了许多本专业以外的课,特别是中文系和历史系的,和朋友说,这是在补本科落下的的通识教育。听老师讲知识分子的困境,随着求贤君理想的破灭,像王阳明这样的人想要逃离,但明朝是一个非常残酷的朝代,有株连制度,他逃不掉;讲启蒙的悖论,许多人为了启蒙而牺牲历史复杂性,反之启蒙的严肃也无法自我证成;也讲观念的脆弱性,从史料来看,清末革命靠的并不是知识分子的民主理想,而是种族主义和身份政治,这预示了日后的反噬。
受写作课的影响,开始更多地读小说,虚构的文字里有未曾见过的广阔世界。课上读了一学期的《包法利夫人》,读完那一天,老师合上书,看着我们说,「我们其实一直在为爱玛这样的人写作,她生活在修道院和镇子里,如果没有读到那些书,她根本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巴黎的舞会,中世纪的庄园和骑士,宗教和政治史里那些彗星一般的人物,都会与她无关,同样,她的故事和生活也不会被我们看到,把更多边缘人拉进普通人的视野,让他们看到更多其他人的人生,放大其中的同情和理解,这是我们写作的目的,我们其实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

//十二月
确实没想到会在年末看到转折,但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也许是因为经过这三年,太多情感已经被消耗了,想起网上看到的一句话,人类的微小情绪永远成不了这个世界的主题。那天,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开始看怎么准备语言考试,并紧随着陷入焦虑,世界在打开,我能做什么?想象、行使自由的能力就像肌肉,太久不用就会退化。
但很快又发现,转折只是把我从一种恐惧带向了另一种恐惧,夹杂着谎言、静默,摧毁一切信任的恐惧。商品断销,医院满员,街上的人把自己包裹起来,行色匆匆,像是回到了2020年初。
想起有一次听龙应台在UCLA的讲座,她提到昆德拉的《相遇》——讲述友谊如何存在于一个极度分裂的世界中,她说,今天的世界可能比那时的布拉格更分裂,政治和意识形态加剧了人群中的分裂和狂热,因为用阿伦特的话说,维持某种权力的重要途径就是制造孤立和恐惧,所以,要意识到这一点,去抵抗这种对情感和心智的操纵。



写到尾声时还是感染了,趁着白天精神恢复的窗口期,写最后几行字。过去半个月,身边的人先后感染,难免有一种唇亡齿寒之感,称自己为「心冠」患者,焦虑于悬在头顶的剑何时会落下,最终没能逃出2022年。
这个月我时常会想,是什么让我熬过了这三年?想了很多,但最后只能归因于运气,一种幸存者的侥幸和愧疚。
平安夜那天晚上,又翻出《时间的仆人》来读,这是我今年最喜欢的一本书,里面的最后一篇叫《平安夜 夜安平》,以一种淡然的态度写生死,在时间的巨大引力场面前,人往往是脆弱而无力的,天地不仁,常以残忍作慈悲,但时间又像一面镜子,从中我们能照见生命,这给人活下去的勇气。祝朋友们在新的一年平安,每一个夜晚都是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