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和舊痕 十一

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三日充和致宗和札:“今年的園子漸漸像樣。我的手氣對花特別好。菜蔬不太有運氣。過去我勸你的保養法亦是經驗。還有一點小小的哲理。人生要有幽默。可不是拿事不當事做。更不是林語堂之類的幽默。在處理事時自己站在客觀地位上。看人看自己。不攙和情感。換句話說。像看戲。看戲時是最為明顯的。平常生活是不太顯化。我常常好像靈魂出竅似的站在一旁看自己。看我的家庭。看一切。雖有天大的事。你亦可暫時衝談一下。至於糾紛擾亂。讓神智寧靜時再解決。這是我的幽默解釋。”
按:要說這一套靈魂出竅似的轉移大法。要屬楊絳先生玩兒得最為精彩。她的名文《丙午丁未年紀事》有這樣的場面:“有人遞來一面銅鑼和一個槌子。命我打鑼。我正是火氣衝天。沒個發洩處。當下接過銅鑼和槌子。下死勁大敲幾下。聊以洩怒。這來可翻了天了。臺下鬧成一片。要驅我到學部大院去遊街。
一位中年老幹部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塊被污水浸霉發黑的木板。絡上繩子。叫我掛在頸上。木板是滑膩膩的。掛在脖子上很沈。我戴著高帽。舉著銅鑼。給群眾押著先到稠人廣眾的食堂去繞一周。然後又在院內各條大道上‘遊街’。
他們命我走幾步就打兩下鑼。叫一聲‘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想這有何難。就難倒了我。況且知識分子不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嗎。叫又何妨。我暫時充當了《小賴子》𥚃‘叫喊消息的報子’。
不同的是。我既是罪人。又自報消息。當時雖然沒人照相攝入鏡頭。我卻能學孫悟空讓‘元神’跳在半空中。觀看自己那副怪模樣。背後還跟著七長八短一隊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那場鬧劇實在是精彩極了。至今回憶。想象中還能見到那個滑稽的隊伍。而我是那個隊伍的首領。”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充和致宗和札:“今天(十一月十九日)是我們結婚十五週年。在外國是十五年。二十五年以至五十年都是重要的紀念。今天漢斯一整天課。明天補了。一大早漢斯抱來一大堆四厚本書。是《湯顯祖全集》剛剛新出版的(一九六二年七月)。記得我們住老圩子時。在大廳的客房中有一部湯的詩文集。我拿了看看。五爺就在發毛了。其後又在加大東方圖書館見到尺牘。湯的詩文很好。為他的劇名所掩蓋了。你不妨要圖書館也買一部。是中華書局印的。在國內想來不太貴。漢斯買這部書花了十元美金。連寄費在內。今晚錄了音做紀念。明日照相。”
按。中華的這一版《湯顯祖全集》我有零本。還是精裝本。火氣盡褪。拿在手頭翻讀頗有感覺。而另外還有一種民國舊書亦可一說。而且還要先從汪曾祺先生的一篇文章說起。他寫過一篇文章叫《讀廉價書二三事》。表面上看起來是講自己讀書毫不講究。其實是把自己讀雜書的路子一五一十地細細說來。這正是好比打開書房的大門任人隨意參觀一般的夫子自道:
“我倒是在地攤上買到過幾本好書。我在福煦路一個中學教書。有一個工友。姑且叫他老許吧。他管打掃辦公室和教室外面的地面。打開水。還包幾個無家的單身教員的伙食。伙食極簡便。經常提供的是紅燒小黃魚和炒雞毛菜。
他在校門外還擺了一個書攤。他這書攤是名副其實的‘地攤’。連一塊板子或油布也沒有。書直接平攤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老許坐於校門內側。手裡做著事。擇菜或清除洋鐵壺的水鹼。一面拿眼睛向地攤上瞟著。
我進進出出。總要蹲下來看看他的書。我曾經買過他一些書。--那是和爛紙的價錢差不多的。其中值得紀念的有兩本。一本是張岱的《陶庵夢憶》。這本書現在大概還在我家不知哪個角落裏。

一本在我來說。是很名貴的:萬有文庫湯顯祖評本《董解元西廂記》。我對董西廂一直有偏愛。以為非王西廂所可比。湯顯祖的批語包括眉批和每一出的總批。都極精彩。這本書字大。紙厚。湯評是照手書刻印出的。湯顯祖字似歐陽率更《張翰帖》。秀逸處似陳老蓮。極可愛。我未見過臨川書真跡。得見此影印刻本。而不禁神往不置。
‘萬有文庫’算是什麼稀罕版本呢。但在我這個向不藏書的人。是視同珍寶的。這書跟隨我多年。約十年前為人借去不還。弄得我想引用湯評時。只能於記憶中得其彷彿。不勝悵悵。”
因為這篇文章。我也加以留意。也偶得一部這“萬有文庫”本的《董解元西廂》。只可惜不能像他一樣在冷攤上廉值得來。而是頗付出些代價才得以成功。買回之後想想。若是沒有讀老汪這篇妙文。也不會知道“萬有文庫”裡有這樣一本。如今依葫蘆畫瓢覓此一冊。亦可作浮生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