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久违的初恋
八月初七,秋分。
牛二一早到了小庵,轻叩大门,门很快开了,牛二闪身而入,顺手上了木栓。
“吃早饭了么?我刚熬好粥,要不要一起用?”淑芳眼中带笑。
“好,”牛二点头,把背篓放桌上,“两月前镇上新开了家烧鹅店,我试过味道不错。昨日特意买了来,顺便捎了坛唐家新酿的桂花酒,现在尝尝?”
“不忙,”淑芳拉他坐下,“先吃粥。”说着为牛二盛了一碗。看着她的侧颜,牛二一阵熟悉的恍惚,宛如六年前的初见。
丁家洲惨败后,牛二愤而离开军队,暂居五云山九溪坞,本想找机会东山再起,无奈刚过一年,恭宗在临安城降了蒙古。牛二心灰意懒,干脆就此长住。
九溪坞草木蔚秀人烟稀少,牛二落脚处叫五家村,顾名思义,只有五户人家。山上日子枯闷,到了秋天,牛二同村民斗促织为乐。山民们虽不懂此中门道,捉促织却是好手,牛二输多赢少。
那年秋分,牛二好胜心起,誓要寻一员猛将。到村外沿小径一路挑挑拣拣,过了一个时辰,才选到八只。牛二取出斗盆,让促织两两厮杀,恶斗之后,完好无损的仅余三只。
“这三只凶猛,今晚能大获全胜了吧。”牛二小心翼翼把促织分别装入竹笼,得意自语。突听“噗嗤”一声轻笑,牛二立时警觉,“谁?”
对面大树后转出一人,僧袍僧帽光头,是个尼姑。
“福儿!”牛二浑身一震,这女尼侧脸像极了柔福,除了没有头发。
女尼一愣,双手合十:“贫尼采药路过,见促织斗得有趣,一时情不自禁,惊扰了施主,恕罪恕罪。”
“还请师父恕罪才是,”牛二忙还礼,“师父像我一位故人,方才唐突了。”当然不是,柔福已经走了两个甲子了。
攀谈得知,女尼法名方空,也是国破后隐居山林,刚来不到一年,就在不远处小庵里修行。
“师父为何发笑?”牛二不解,见方空欲言又止,又说:“师父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这只浅头面平,貌似凶顽,却是下品;紫色尖头这只稍好,却也是下品;唯独圆头长衣拖肚这只,还算马马虎虎。”方空点评之后,掩口看他又笑,想是笑他外行。
牛二见她姿容美丽谈吐不俗,猜是哪位官员的家眷在此避祸。理宗后期,临安兴起斗促织,从高官到闲汉,不少人精于此道,眼前这位看来也是行家。
“还请师父指点,哪样促织算好?不瞒师父,这几日我输的狠了。”牛二趁机求教。
“咱们找找看。”方空走在前面,不时停下,目光在草丛中逡巡。
过了一炷香时分,方空找到一只上品,头圆大、牙紫红,“此为菩提头,莫看它身形不大,性子却猛。”
牛二谢过,作为报答,帮她采了药,又一路陪她到了小庵。
把竹筐递给方空,牛二目送她回庵。方空行至门前,回头冲他一笑,进去了。
牛二呆住,那一刻,他才真正懂了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别发呆,天凉,趁热吃。”淑芳给自己盛好,坐他对面。
“哦哦,”牛二回过神,夹了块酱菜,“杜妈腌荠菜一绝,半年没吃上了,当真想。对了,她背痛好些没有?”
“贴了你的膏药,好很多,还让我替她多谢你呢。”一年才见两面,为少打扰,每年的春分、秋分这天,老仆都会早出晚归,五年里牛二只见过她一回。
自从林中偶遇,牛二心弦被拨动,常去找方空。次数多了,慢慢知道方空原名张淑芳,西湖樵家女。景定三年,理宗选宫嫔,她因为貌美,被大官私自金屋藏娇了。十三年后大官被贬,她隐匿这里,“老爷像是早有预料,提前布置了这小庵。”她从不提大官是谁。
吃过早饭,淑芳站起收拾碗筷,牛二拦住,“我来,你换身女装,戴上面巾,咱们去泛舟。”
刷好碗,整理了柴房,又查了查各屋屋顶窗沿有无漏雨痕迹,路过那间上锁的小屋时,牛二皱了皱眉。
淑芳拎两件长衫出来了,“穿哪件好?”
牛二色眯眯看着她抹胸旁那一片雪白:“不穿最好。”
“没正经,到底哪件?”她含羞带笑的样子总是那么迷人。
“浅绿吧。”牛二拿起木桶,准备把水缸蓄满。
他们真正上床是在一个冬夜,缠绵之后,淑芳枕着他的臂膀,“你那位故人可是尊夫人?”
“我们从未拜过堂,但心里只当她是我爱妻。”
没有柔福的漫长岁月里,牛二想了很多年,最后得出结论:对翠花、虹姐是敬爱参半,对静善是怜多于爱,唯有柔福最纯粹也最复杂。他的患得患失,他的辗转反侧,他的欣喜若狂,他的不计后果,都给了柔福,而柔福给他的,就是初恋。
“我一直不曾和你说,你也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那日你斗促织,我偷看你好久,心想他若活着,就是你这般模样吧。”淑芳拿手指轻划着他的下巴。
淑芳有个青梅竹马,两人原已私定终身。成为大官的宠妾后,淑芳借探亲之机还和他见过面。后来小伙子被征去当兵,战死沙场。
同样的天涯沦落,同样的移情,寒冷的冬夜里,两颗孤寂的心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涨潮之日未到,钱塘江江面平静,秋日阳光尚暖,迎清风遥望白鹭,很是惬意。此处偏僻,天山共色下,就只有他们这艘小舟。
远离岸边,牛二停下船,在淑芳身旁坐下,搂着她静静望着烟波浩渺。
“吴越兴亡事,晨昏来去潮。”牛二低吟。
“好诗,你作的?”淑芳故意调侃。
不知是天资聪颖,还是富贵人家的耳濡目染,淑芳才情甚佳。她心情好时填过一首《浣溪沙》,纵使牛二不通格律,也读通了里面的欣喜与哀愁:
散步山前春草香,朱阑绿水绕吟廊,花枝惊堕绣衣裳。
或定或摇江上柳,为鸾为凤月中篁,为谁掩抑锁芸窗。
“那人叫王镃,曾任金溪县尉,现在湖山做道士。”朝廷降后,很多汉人不甘为异族驱役,纷纷归隐山林。
“若不是奸相误国,何至于此!”牛二恨恨的想,心情突然变差。抽回了搂着淑芳的右手,又怕淑芳察觉,转身去取鱼竿,假意要垂钓。
今天是不可以骂贾似道的。
“跟我一起长大的姐妹,一个做宫女被打死,一个随丈夫跑生意被水寇所杀,两个死于战乱,还有一个不知所踪。我能苟活于世,全赖老爷庇护。老爷也许负了天下,可他从未负我。”面对牛二的震惊、质疑和愤怒,淑芳显得很平静。
两人情浓时,牛二整夜整夜留宿小庵。庵内除了正殿供着菩萨,只有东西各两间厢房,西边小厢房始终上着锁,偶有檀香味飘出,也不知供的是谁,淑芳也不让问。
直到一日,淑芳上香后忘记锁门,牛二好奇之下,探头看了一眼,里面赫然立着贾似道的灵牌。
原来如此!
难怪淑芳精通促织,《促织经》就是贾似道写的;难怪淑芳没被选进宫,除了贾平章还有谁有这样的权力和胆子;难怪淑芳只能偷偷祭拜,她清楚天下人都在骂他。
算算时间,贾似道被贬南迁之日,正是淑芳削发为尼之时,牛二恍然大悟。
尽管牛二承认淑芳所言有理,可还是抑制不住对贾似道彻骨的恨意。丁家洲之战,作为统帅的贾似道弃军而逃,致使宋军惨败,死伤无数。从襄樊就跟着牛二并肩作战的众兄弟,经此一役伤亡殆尽,其中有个叫恕己的年轻人,牛二一直当他是亲儿子。
那天,牛二离开了小庵。
“你这般钓得太慢,且瞧我的手段。”淑芳摘下头巾,三两下脱个精光,纵身一跃,白练般入了水。
牛二瞠目结舌,淑芳一向腼腆,在小庵亲热都要门窗紧闭拉上窗帘,今日怎么豪放如许?
不多时,一条玉臂露出水面,手一扬,甲板上多了条活蹦乱跳的花鲈,又过了片刻,一尾青鱼落了下来。
淑芳上了船,拿白布擦拭头发,牛二盯着挂着水珠的两点嫣红,只觉喉头发干。淑芳不紧不慢穿好衣裳,才做微嗔状:“看够了没有,快去把鱼拾掇了。”
回岸边拴好小船,牛二生了火,用瓦罐取大半罐清水,把切好的鱼块倒入,又放些提前备好的花椒姜片,小火慢炖,临近煮好时,撒盐少许。
“咱们一起多久了?”淑芳喝着鱼汤,目光游离。
“六年多了吧。”
“是七个月另十一天,”淑芳顿了一下,“不对,算上今日刚好七个月另十天,祥兴二年春分你在崖山。”
“还真是。”
牛二那日负气出走,七八天后,实在受不了相思煎熬,又去了小庵。淑芳瘦了,但看到他时,眼里有火。小别胜新婚,两人更加如胶似漆。
好景不长,十几天后他们再次为贾似道争执起来。就这样争了好,好了争,反反复复......在一次激烈争吵的间隙,牛二绝望的发现,淑芳生气的样子更像柔福。
相处了七个月,两人身心俱疲。景炎二年春分,他们约好,往后每年只在春分、秋分两日见面,届时谁也不准提贾似道。
“桐叶落,蓼花残,雁声天外寒。”淑芳直起身,“乏了,回吧。”
回到小庵,牛二煮了茶,“来,驱驱寒气。”
闲聊一会儿,两人很自然的上了床。
“下垂了么?”
“哪有。”
“三十有六,老啦......”
“乱讲,你可知你上船时多诱人?若不是怕你着凉,我当时就......你哪知我直撅撅忍得多辛苦......”
“泼皮!”
“本就是啊......”
抵死缠绵......
杜妈回来的时候,他们已摆好酒菜,正等着她。好久未见,杜妈对牛二很是亲热。
“老婆子今日山路走多了,又累又困,先去睡了。你们且尽欢,吃完就放那里,明早我自会收拾。”回屋前,杜妈冲牛二眨眨眼。
“上个月,杨家小三去集市,意外冲撞了个蒙古人,被当街活活打死了。”牛二语气低沉,“告到官府,只赔了一头驴的价钱。”
“我已探明南方义军所在,明日便启程,不能让蒙古人如此欺凌我们汉人。”
“往后我未必能如约了,但只要可以,我就会来。”牛二不知道有没有命能回来。
“你生气的样子,真像那人......”淑芳摸着他的脸,“你是做大事的,九溪坞关不住你,去吧。”
牛二无言。
是啊,他们都太像对方的初恋了,他们知道他们很般配,很默契,很多时候他们的看法都很一致,除了贾似道。因为贾似道,他们不能长相厮守,因为初恋,他们不舍分离。
他们一次次见面,一次次缅怀各自久违的初恋,一次次分别,一次次假装岁月静好,不过如此,只能如此。
二人道别。
淑芳送他出去,说声“珍重”,缓缓关上大门。牛二注意到,这次她没说“再会”。他们都明白,这次分别后,再难聚首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