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去年一样邀请编辑部里每位同事推荐一本书,得到了这份书单。经历了这样一年,我们在阅读上的选择或多或少都有些改变,这份书单似乎是同事们如何在洪流里自我打捞,寻找避难所,在历史和小说中辨认关于时代命运启示的记录。希望那些曾与我们怀抱同样的心情、同样对世界感到困惑、同样想要打起精神生活的朋友,能在这份书单里获得一点收获或者共鸣。
作者: 罗伯特·哈桑 译者: 张宁出版社: 复旦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0-2
如果你的屏幕使用时间也跟我一样每日高达七八个小时,可能这本书能带你回过头来想想,我们正在过的这种既漫长又快速,既顺理成章又莫名坎坷的时间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人类和机器之间自由—奴役的二元关系想象在科幻领域的布道之下已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图景,但时间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却还很让人陌生。在大众语境下,时间是工具,在我们无法掌控、不好利用的时候才会被拿出来斥骂两句,继而被“管理”,技术崇拜的理念在知识领域一骑绝尘,这件皇帝的新衣人人都穿得舒服漂亮,谁还想回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任由思想裸奔?作者罗伯特·哈桑的语言是很好的,与其说本书是对所谓“慢性注意力分散”病征的诊断,不如说是对已经“被烧毁的桥梁”的挽歌,是寻找时间和文字、阅读、写作乃至沟通之间关系的遗绪。最后,祝你我都能继续艰难地保有公开运用个人理性的自由。(谢谢Chelsea把这本书推荐给我)作者: [意] 迪诺·布扎蒂 译者: 刘儒庭出版: 后浪 / 后浪文学|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年: 2018-7
今年读过最受震动的书是尤瑟纳尔的《苦炼》。泽农投注一生追寻世界的真实和心灵的可能性,在这位医生、哲学家、炼金术士身上,自由与自制奇异地结合在一起,将生命推向纯粹的极境。但泽农最后的血滴如同世界的钟摆,它停下的那一刻,时间便也结束了。这次想推荐的是另一个普通的故事,一个迷失于时间之外的故事。最初看到《鞑靼人沙漠》,情不自禁地认为这是一个像《城堡》一样的故事。毕竟宣传语说作者布扎蒂是意大利的卡夫卡,毕竟故事里也有一座城堡,毕竟主角也有同样的执著。直到读完才无可回避地意识到,对于有幸/不幸进入了城堡,在其中度过了从青春到暮年的全部时光,只为等待传说中的鞑靼人军队出现于遥远沙漠尽头的德罗戈而言,荒谬的源头分明更直白地指向内心。放弃全部正常生活的丰富多彩,只为一个虚渺的事件可能带来的虚渺的荣耀,赌上全部青春时光,只为了在最后证明青春没有被虚度,这样的事情看起来固然是荒诞的。但我们的种种想望和意义体系之中,会不会也有鞑靼人的身影?其实,城堡虽然灰暗单调,故事本身却几乎是悠远绵长的,其中也不乏一些动人的存在。真实的情谊——虽然更多的是微妙的角斗和漫不经心,春天到来的踪迹,纯真的脸庞,无谓的勇气,甚至就是常年雾气笼罩的神秘沙漠本身……事实上,好像这些才是使得我想要推荐这本书的真正原因。仔细想来,这如同一个玩笑,因为它们既是布扎蒂的魅力所在,同时也正是令德罗戈迷失其间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对一片冷寂夜空、一块消融雪地的留意,证明了他精神的尚未麻木,也成为在偶尔的返城期间将他及时拉回城堡的牵绊。像《肖申克的救赎》里出狱后终究选择了自杀的老布一样,德罗戈发现那个看起来自由又美好的世界已不属于自己。不同的是,在德罗戈的故事中,如果追究下去,所谓繁华街市,功成名就,女人爱情,或许也不过是另一个本质相同的秩序体系。作者说,德罗戈失败了,输得彻彻底底,他的整个人生就像一个错误,这种可悲的气息毫无疑问地笼罩在整部作品之中。但我终究并不觉得这是一部表现虚无的作品。在全部希望的闪光和随之而来的越来越深重的悔意之后,生命终点的德罗戈笑了。他怀疑这种笑也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谎言,但这并不重要。我们也许可以说,德罗戈可以做出更好的选择,也许可以说,生活本就是虚无的,但至少就在这个故事里,虚无和意义,从来没有哪一个更占据上风。作者:〔日本〕近藤麻理惠 译者: 徐明中出版社:译林出版社出版年:2012-5
心中的烦恼与不安,会通过房间的杂乱传达出来。当开始重新整理物品、布置空间的时候,理顺的不只是房间的逻辑,还有人生的逻辑。放弃不重要的,保留真正想要的,身处的空间会焕然一新成自己认同的模样。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怦然心动的魔法”的奥义所在吧~这本《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推荐给你。」作者: [美]洛莉·戈特利布 译者: 张含笑出版: 果麦文化/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年: 2021-7-28
如果没有上海的这个春天,我应该不会看这本书。它和那几个月吃的无数洋葱一样,成为这场灾难的某种注脚,标识着我为了在痛苦中存活下来,所做的违背喜好的一点努力。
@蟹小谢
作者: [美] 理查德·布劳提根 译者: 王伟庆出版: 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年: 2021-9
“在西瓜糖里,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就像我的生活发生在西瓜糖里。”这本书初版时,封面上并无书名,印的是小说开篇的这句话。它像诗句又像谜语,莽撞地“哐啷”一声冲进眼帘,打得你措手不及。在这甜蜜的意象中,是关于死亡的黑暗童话。《在西瓜糖里》不到四万字的篇幅中,高密度地出现了多个死亡场景:主人公父母之死、老虎之死、“阴死鬼”一伙之死、玛格丽特之死。死亡面前,对峙的双方非黑即白,无法交流,没有转圜的余地。“死”像一道深壑横亘于双方之间,即使最后有一方纵身一跃,想“以死明志”,也只是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既激不起半分涟漪,也无法终止双方的对立与困惑。旁观者则是一个个“无心”之人,空洞洞的眼漠然看着一切发生,然后靠一次次“丧事喜办”,消解了生命的意义。“是的,”另一只老虎说,“如果不是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我们也不愿这么做。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我们和你一样,”另一只老虎说,“我们和你说同样的语言。我们的想法也一致,但我们是老虎。””你的生活是否也发生在西瓜糖里?
@姗仔
作者: [英]约翰· 伯格 译者: 徐芳园出版: 也人| 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年: 2022-5-30
这是一部小说,写的是一条狗所见证的清理“低端人口”的故事,其中能看到约翰·伯格一贯的浪漫、诗意、蒙太奇式的叙述,以及明确的道德立场。“第二次野蛮时期杀死一个人,夺走一切,却同时许诺和谈论自由。”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期,歌颂某些价值,但一些价值被排在一些价值之后;赞美生活,但一些人的生活是另一些人高歌猛进的代价。作者: [德] 卡尔·马克思 译者: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 出版社: 人民出版社出版年: 2018-4-1
如果皇袍终于落在路易·波拿巴身上,那么拿破仑的铜像就将从旺多姆圆柱顶上倒塌下来。@叶晗
作者:张铁志出版: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年:2010
最近正好在读《时代的噪音》,一本非常应景的老书。作者是台湾文化评论人张铁志。他在书中探寻了一些重要的欧美“抗议歌手”,他/她们如何投入社会议题来为弱势发声,如何以音乐参与社运进程。也因而带出20世纪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反抗史:从20世纪初的劳工抗争,到三四十年代的左翼运动,六十年代的民权与反越战运动,再到七八十年代对新自由主义的挑战等。音乐虽被时代所形塑,但这本书里所列举的音乐,往往又能反过来介入时代,进行社会动员,成为重大历史节点具有引领性的“抗议武器”,甚至超越时代,被一代又一代渴望自由、追求公义的人接力传唱。无论是工运抗议之声乔·希尔(Joe Hill),“为人民歌唱”的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一块滚石”鲍勃·迪伦,还是“民歌之后”琼·贝兹,爱与和平的真正实践者约翰·列侬,“摇滚桂冠诗人”帕蒂·史密斯等,都准确捕捉到了暗涌的时代氛围,表达出许多同代人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愤慨,也唤醒了人们对于美的感受力和对真的追求。我想这也正是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People Have the Power等歌曲几周前在简中社交媒体被广泛传播的原因,它们凝聚屈辱与苦痛,喊出不满和愤怒,并借此提醒人们:我们本应团结起来,积极行使自己的权利,因为那是我们应得的;而一旦真的汇聚在一起,就会显现出无法想象的力量。这不止是人民的力量,也体现了“时代噪音”跨越时空震撼人心的穿透力。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述,这本书的关注点主要局限于英美白人摇滚和民谣,对美国黑人音乐的介绍只有短短一篇。其实我本人更偏爱灵魂乐、R&B、Funk等注重律动和即兴表演的黑人音乐,不过早年听的时候并没有多加留意它们强烈的社会意涵,直到读了相关资料之后,才感叹于黑人音乐回应社会的重要传统,特别是60年代与非裔美国人民权运动的紧密联结,这以“灵歌皇后”艾瑞莎·弗兰克林(Aretha Franklin)为代表;而到了70年代,美国“灵歌王子”马文·盖伊 (Marvin Gaye)的传奇专辑《What’s Going On?》发表,不仅描绘了残酷血腥的越战,还触及贫困与种族对立问题,该专辑于2020年被《滚石》杂志评选为“史上最伟大的500张专辑”(Rolling Stone 500 Greatest Albums Of All Time)第一名,同名单曲亦是流行音乐史上最重要的反战歌曲之一。最后推荐文化研究者东湖于澎湃思想市场刊登的文章:《美国黑人音乐① | 夜里的噪音:皮鞭、即兴与音乐中的新黑人》《美国黑人音乐② | 盛世的幽灵:民权、泛非与涌动的激进政治》,东湖梳理了非裔美国人自抵达美洲大陆至后民权时代通过音乐的反抗之路,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作者: [俄罗斯] 瓦西里·格罗斯曼 译者: 力冈出版: 理想国|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年: 2020-2
年初,朋友推荐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这是部描写二战时苏联的巨著。开始有些担心,很多年不读小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耐心读下去,结果,一下子就读进去了。这部近千页的巨作中几乎蕴涵了二十世纪那场最大的乌托邦实验下人们无情命运的所有细节,就像我们的生活直接被镶嵌在另一种形式和时空下。我们似乎还能套用这些细节,来推测自己命运的下一步,所差的,只是粗鄙、蛮横或坚决、直白的程度。梁文道为这部书写的序中有两段关于作者命运的描写,极为精彩,它们似乎可以和现实发生对应,虽然在细节上稍有不同,我们不妨直接录在这里:“1961年2月14日上午11点40分,克格勃(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派人闯入瓦西里·格罗斯曼的住宅,搜查一份书稿。结果他们不只带走了那本书的打字稿,还没收了和它相关的草稿和笔记,甚至就连打出这本书的打字机与碳纸都不放过,行动规格形同逮捕一个活人,只不过他们这次要逮捕的是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生活与命运》,后人管它叫【二十世纪的《战争与和平》】”。
这是文章开头的第一段,另一段则是在全文的最后一节:
“1961年冬天,他死前两三年,《生活与命运》已被当局收走,完全看不到出版希望;在那个体制之内,他的文学生命也已走到尽头,此时的他拖着病躯来到亚美尼亚旅游。一天,不知是胃癌影响,还是酒精作用,他在朋友的车上忽然腹绞,可生性害羞的他不好意思张扬,眼看就要上吐下泻,尊严尽丧。好在朋友半途停车加油,他趁机奔去厕所。事后,他在笔记里回忆:“我记得莫斯科的作家都不喜欢我,认为我是个失败者,是个可怜虫。他们说得对,我完全同意。不过,就这件事看来,我倒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他的身子开始破损,他倾其一生的巨著被捕,他的朋友所余无几;他不知道以后人家会拿他和托尔斯泰相比,他不知道俄罗斯政府会在2013年公开交还前苏联带走的文稿,更不可能知道这本书会被俄罗斯电视台改编成收视率极高的电视剧。但他竟然还是觉得自己幸运,就只是因为他来得及上厕所”。
这是斯大林之后赫鲁晓夫时期的苏联,虽然没有了大清洗,但谎言和暴力依然堂而皇之地自我宣称为历史法则。1956年匈牙利事件之后,赫鲁晓夫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如果早点把那一小撮作家枪毙掉,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然而,这块土地上还是会有一个个格罗斯曼,他们有了不起的灵魂,毫不妥协又满含温情。
上海四五月静默,人们重新开始理解共产主义的完美生活。这段时间,重读了阿伦特的《人的境况》和《极权主义的起源》58年版新增的一章“意识形态与恐怖”。
阿伦特对马克思是有敬意的,她认为马克思主义来源于欧洲一部分最人道的政治理想的激进运动,虽然马克思把政治行动错置为创造历史,他语调上的人道主义也并不能取消将复多的人群简化成单一目标的危险,但阿伦特依然认为,马克思主义本身并不是极权主义的,人们只是在事后可以看到,在政治危机的境况下它是如何地易于培育出极权主义的后代。但经过了100多年的进化,这些后代们已经不再有乌托邦式的必然性叙事,而都在求助于民族主义的特殊性。然而,动员和统治的结构依旧,甚至隐含的心理过程也没有多少变化。阿伦特对极权主义的大部分描述仍然可以准确地对应到现实世界。她的那句名言“没有什么是真的,(于是)一切皆有可能”依然在现实中一次次再现。它不仅包含了狂妄自大的“一切皆有可能”总会导致的相反结果,他们还会发现,自己将一次次地处于由自己所引起的过程的无情控制之下。但是,这并不妨碍这个过程的继续复制,因为这个狂妄的“一切皆有可能”有一个“没有什么是真的”作为前提,这个前提是极权统治的最基本动员,它将造成无数陷于虚无失去了主体性的个人,从而,它也造就了极权统治所需要的理想的人民。
阿伦特在“意识形态与恐怖”中写道,这类统治“使我们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政府。它实际上蔑视一切成文法,甚至极端到蔑视它自己制定的法律(例如,最有名的例子是1936年的苏联宪法)”(P.575),因为它们相信,“大地上的公正”并不来源于律法,而来自于这场运动所代表的自然法则和历史法则,而一切成文法都从这两者而来。在这一章中,阿伦特非同寻常地讨论了“孤独”,这个讨论蕴涵着极权运动的重要秘密,非常值得在这里引述。阿伦特认为“孤独”不是“孤寂”。“孤寂”是一个人独处,我和自我共处,因而合二为一。也就是说,“孤寂”依然可以是自我实现的,即使切断了与政治生活的联系,仍然可以保持其他生活的完整性。但“孤独”不同,“孤独”指的是虽然在人群中,却无法与他人建立联系。这种与他人共居其中的人类世界的分离,使人们丧失了现实感。这是在存在论和认识论意义上的被剥夺,人们开始相互指控、揭发,四周充满了敌意。阿伦特认为,正是大众的孤独经验使人们接受极权运动的统治,并使传统暴政从未有过的动员方式成为可能(P591-596)。普遍的孤独和虚无,终于成为极权运动的沃土,成为极权社会的真谛。
但是,世上不会有任何持久不变的历史现象,阿伦特在最后写道:“仍然存在着一种真理,历史的每一个终结都包含着一个新的开端...... 这个开端由每一次新生来保证;这个开端就是每一个人。”
今年的最后几个月,一直在重读康德的第四批判。每天一小节,就像被晨露滋润,让内心平静,让头脑清明。
启蒙人物了不起,是他们的灵魂了不起。他们坚信普世之理,并坚定地用自己的理性来证明普世之理。他们坚信人们终将获得“在一切事情上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终将到达普遍的世界公民状态。康德相信牛顿所说的“大自然不做无用之事”,因而,人类生命传承的自然秘密就应该是这样的:
“以往的世代仿佛只是为了后来世代而在进行他们那艰辛的事业,以便为后者准备好这样一个阶段,使之能够借以把大自然所作为目标的那座建筑物造得更高;并且唯有最后一代才能享有住进这座建筑里面去的幸福,虽则他们一系列悠久的祖先都曾经(确实是无意的)为它辛勤劳动过,但他们的祖先们却没有可能分享自己所早已经准备过了的这种幸福。尽管这一点是如此神秘,然而它又是如此必然。只要我们一旦肯承认:有一类物种是具有理性的,并且作为有理性的生命类别,他们统统都要死亡的,然而,这个物种却永不死亡,而且终将达到他们的禀赋。”
今年,我们见证了这些禀赋令人欣喜和可见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