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考博个人陈述
末学的学术进路一直离不开来自三个方面的不同追求,与这三者紧紧相连:生如夏花的生命理想,独立自由的现代精神,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冀期与责任。这三样追求,随着生活经历的辗转变迁,渐已融会进我的生命当中,愈益浸透出生命的底色。
我在考研期间,曾欲报考“世界现代化进程”,愿明晰各国现代化思路,以对我国的现代化发展之路有所研究贡献。在学习过程中,我逐渐明晓东西方历史各有独特之进路,中国未来之崛起,有赖于从传统的基础上重升。在此期间,我在北大听到国学讲座,更加认同传统文化的“血浓于水”。借此契机,我重新认识了中国传统文化并非“封建糟粕”,而是充满了生命情谊和人文理性,不仅与现代精神并不违背,而且还可以补救理性过甚、物欲太盛的偏颇。
我硕士期间学习中国思想史专业,主修儒家思想。儒家思想主张“为己之学”,而兼怀“博施济众”之情,秉承圣贤之操,而坚守中庸之道,可谓“尊德性而道问学,至广博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既仁且智,十足理想又贴近现实。而且儒家思想信赖人性的善意,肯定人的尊贵,凡所有创造与超越,皆求诸于人类自身,对于人的生命而言,儒学确乎是一门“安身立命”的学问。我在之前一篇论文中写道:儒家对自身生命感到温存美好,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和责任,对人生的态度泰健而冲和;对他人推己及人,视万民如同胞,愿为万民谋福祉;对万物,满腔子尽是恻隐,不忍拂之生意,愿以仁心成物;对天地既感戴其生之恩德,又以人性之贵与其相对,毫不逊色。儒家思想的精深之处,处处可体见生命本身的灿烂光辉,这样的思想大概能够轻易超越时代的局限,流注到我们的内心。
末学认为儒学是关乎生命的学问,而儒学本身也是活着的、活生生的学问。儒学学脉源远流长,至今仍充满着生机活力。从孔子建树“仁”道以来,“仁”的内涵在思想史的长河中不断丰富、发展。老子说“上德若谷”,《大学》中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承载包容的气息正是儒学生生不息的活力所在。在历史发展中,儒家思想把曾在某一阶段相互对峙的思想,如墨、道、佛诸家不断融合贯通进儒学之中。在发展融合、吐故纳新的过程中,也更能看出儒学和而不流、威而不猛、独立不迁、矢志不移的品格。
步入现代社会以来,儒家思想失去了传统社会的土壤,成为身无所系的“游魂”,然而,制度的儒学消失,或许反而更能凸显出儒学的真谛,所谓“游魂”之下,更有“精魂”。《牡丹亭》有唱词:“但愿那月落重升灯再红”,儒学和传统可期待“月落重升灯再红”。传统文化的复兴,不是为了因袭守旧,而是为现代人的心灵作指针与明灯。去年夏天我有幸参加了北京大学哲学系“道家文化”的暑期学校,授课讲学的老师们都身肩传统情怀和现代关照,大家共同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在现代语境下解读和阐释传统经典。对此我在上交的作业《共庄生,醉明月》中认为,传统经典有一以贯之之道,是薪尽火传之“火”,点铁成金之“点”,我们在现代诠释传统经典,可以扩大道的适境,可以在“道”处与古人意会、相逢。
在如今时代,人们的精神家园普遍失落,传统思想既已隐寂,现代人文仍待接续,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架桥,仍需向传统精神的精诚之处求索。我在硕士期间,通过阅读传统典籍和现代学人的研究,自觉对此有一些心得和发现。我预备在博士期间,将平时积累的材料归纳沉潜,写出关于“儒家性情”方面的论文,希望倾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对传统文化的开新有所助澜。
末学选取“儒家性情”主题,是基于自己对传统文化返本开新的一些思索。末学认为,传统文化虽是在西方文明强势入侵的历史背景下受到巨大冲击,然而仔细循之,传统文化之真精神的褪落却应在鸦片战争之前。在明清时期,传统文化就出现了新旧思想冲突的矛盾,造成传统文化内部的断裂,至今仍未解决。中国近代史时期强敌入侵以至国土文化人心岌岌可危的局面,使得我们把大部分眼光投向西方文明与中华传统文明的冲突。无论是五四时期颠覆传统的思潮,还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西文化论争都带有“以西补东”“拿来主义”的思维背景。这种情势指导下的文化发展由于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而始终不脱“水土不服”的困境。这也是因为传统文化自有内韧,西方文化的施动影响只能是外因。对于传统文化内部的断裂,自将有传统文化内部的弥合。“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自古之道。
明清时期文化的流脉已显有淤滞之症,虽然当时正值传统社会发展的鼎盛时期,但是繁华的表相之下,却是“内囊渐渐尽上来了”。比如在社会思想文化方面,传统道德伦理因受专制统治控制而沦至异化,作为正统的儒家礼法已渐不能安定人心,同时作为新思想的个性解放和“崇情”意识虽然极富生命力,却还不够成熟丰润。在此一时期,“道”[1]与“情”这两厢因素逐渐碰触、磨合,却未能更好地相互吸收、相互融合,这成为文化内在断裂的一个重要原因。这反映在当时的代表作品和传统士人的心灵中,是整个时代气压下文化气运消沉的悲凉之感。而在鸦片战争之后,个中内忧外患又一齐涌上心头。时至今日,当代社会也在面临着“人心”与“道心”疏离以及“物欲”“情欲”无所羁络的问题,人民的精神也因此饱受困顿。如今,中国传统文化和儒学正逐步走向复兴。这个问题势必将得到思想文化上的引导和扶正。
末学认为在儒家思想内部“道”[2]与“情”是紧密相连的。“情”在儒家思想中体现为“情感”“情志”“情性”等。比如,儒家的核心思想“仁”中就充分体现了一种生命情感,礼乐制度的旨意原本在于“称情”。“生生之谓易”、“天行健”的宇宙观之下,是君子“自强不息”的“进取”的情志。这种“进”之情是孔子的“明知不可而为之”,是孟子的“虽千万人吾往矣”,是荀子的“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宋明儒学中有以“心统性情”将“情”延入“性理”,以“中情”和悦情志,不离乎中庸之德,亦不受情欲之蚀。从明代工商业发展到现如今改革开放,随着社会生活的不断改变,人的生命情感也更加个体化、多样化,这些新因素的出现也不断丰富了“情”的内涵。“道”与“情”皆有贴近人生命心灵的共同之处,这二者的合流,恰有似传统文化与现代精神的合流,二者中的积极因素可以相互融合相互建设。
宋儒以“未发”“已发”界定“性”与“情”,末学认为“性”与“情”的不同还可以在于“性”有定而“情”无限。“情”中有不可禁、无可施之愿求,却不是欲求。情之所至在于生命心底向生、向美的自我实现,而终将突破个体之局促,与万化归一,与道冥合。在中国思想史中,孔子的思想有注重“秩序”的部分,老庄思想中就有“反秩序”,汉代思想重视“名教”而魏晋玄学就有“越名教”,宋明理学讲“理学”,明清就有“崇情”说。思想史的发展在理论上可释之为“反者道之动”,我更愿意认为是因为“万象的美好”。人性中有许多基本的美好,不易为恶所限制,也不为外在规定性的善束缚。万象皆有美好,诉诸于向生、向美之情。
末学的想法可能只是初通,更有待日后的深入求索钻研。行远必自迩,末学希望能在读博士期间更扎实自己的学问,打下更坚实的学识基础,为日后的研究积累更充分的素材。我常受感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气韵与律动,感到那份文化与心灵的声气相求。我对西方文化也同样怀有油然的向往与热衷,愿日后能够继续领会中西之学。近来,我研习了儒家的心性之学,将自己的思考心得归结为“性情合一,即素而绚”, 着意在“性情合一”的基础上设想“内向超越”与“外向超越”合一。冀望儒学第三期的创新、转化能够开拓出丰富的理论,以解决目前中国及世界发展所遇到的难题。
末学关乎学问的这些想法,多经由自身的生活体悟,儒家之情志,同样是末学之情志。昔日尝在燕园问学,春回大地,见园中遍地二月兰,觉得是大地开出的坚贞的紫襟。我曾自认在大学读书时找到了内心中的自己,然毕业之后,与世消磨,各种困境像是与外间争持怀抱。细数落花因坐久,心之志向岂能枯冷;愧我明珠成薏苡,偏是美好容易空沉。每劳损一日,夜里洗漱觉得毛巾异常干柔,是佛法,摸到电褥觉得异常温暖,是佛法。夜间难以安歇,梦寐之隙,忽想起美好之初衷恐难实现,颇为感怆。又一午间读李义山诗集,从室内昏暗的光线看去,竟发现整本册子原来只有四个字“事与愿违”。人生原本有缘,却处处是不缘、不逢、不恰。惜乎碧海青天夜夜心!昔者伯牙学琴于蓬莱洲中方始移情,然我亦已为此古今同悲移情。时有朋友以基督教义开解我,言说人性之蒙蔽,声称基督教乃唯一正大光明之学问,可解除性情的忧伤。我正自踟蹰间,忽然想起儒家文化就有正大光明,口中不由地脱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内心有坚守之信念,倘或时不见容,如此便自强,便持重,便创造。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其中更应包有一个诞生的热望。我想这情境像是一个乱世里的人,怀抱里的珍珠遭劫,形影半是污秽半是零落,然而之后还是可以敛去倦容,山水生动地摘取香草。失落的也一一重逢。
[1] 此处“道”指中国传统文化之道,“情”指日益发展丰富的平民化、个性化之“情”。
[2] 此处指儒家核心思想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