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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是免费的”：和普鲁斯特一同感知美好事物的细节文/许志强

译林外国文学 2022-12-16 10:12:47 江苏

说起《追忆似水年华》，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人生太短，而普鲁斯特太长。”这是法国大作家法朗士的名言。此书中译本七卷本，约300万字，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多达上千个，从头到尾读一遍便是浩大的工程。有统计数字说，法国通读过此书的人不过寥寥757个，看来法国人也是望《追忆似水年华》而兴叹。

这究竟是怎样一部作品呢？

追忆似水年华

9.4

［法国］马塞尔·普鲁斯特 / 2022 / 译林出版社

一部从失眠写起的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的开篇写睡眠，写失眠时的回忆，这段描写中译本有六页，絮絮叨叨，浮想联翩。最开始的一段，内容是睡前读物在脑子里的印象，它写得很细致，这种细致是超乎寻常的。它说睡着了脑子还在活动，都是刚刚读过的书里面的内容，等到醒过来那一刻，眼睛睁开，视觉却被那种思维内容给封闭住了，以至于没有看到烛火已经熄灭，也就是说连黑暗也感觉不到。当叙事人对占据他思维的内容感到陌生时，他才感觉到书里的内容和他的意识脱开了，觉得那些仿佛是上一辈子的思想，变得陌生和遥远了，能够加以支配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看到烛火熄灭了，也就是说视觉才恢复过来，能够看到眼前的黑暗了。

这是一个特别普鲁斯特的细节。这些文字是在剖析一个人是如何入睡、如何醒来、如何感知、如何看见的，而内容倒是稀松平常，好像既不值得回忆，也不值得把它写下来，不就是看了一本书看得睡着了，然后又醒过来了吗？这算是什么事儿呢？普鲁斯特似乎选了一个最不适合小说开篇的开篇来写，但这正是这部小说的特点，也就是所谓的意识流，从一个很小的点切入，让我们慢慢地咀嚼，让我们像叙事人那样可以想得很多，可以想得很远。再看接下来这一段：

我不知道那时几点钟了；我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忽远忽近，就像林中鸟儿的鸣啭，标明距离的远近。汽笛声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的车站；他走过的小路将在他的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回忆，因为陌生的环境，不寻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谈，以及在这静谧之夜仍萦绕在他耳畔的异乡灯下的话别，这一切使他心情激荡。

这是叙事人马塞尔在想象中看见的一个个的画面，它们投射在意识的屏幕上，虽然都是遥远的画面，却和我们格外贴近。《追忆似水年华》开篇关于失眠之夜的叙述，会让读者产生一种陪伴感，夜半孤独的陪伴，好像有人和你有一样的苦恼和经历，好像这是一种心与心的即时交谈，而它那种清丽而细腻的语言、婉转的抒情风格，格外打动人心。

“什么是马塞尔的幸福？”

坊间流传着一份著名的普鲁斯特问答表，是普鲁斯特十四岁时回答女孩子提问的记录，当时的少女喜欢用此类问答表折磨男孩子，其中有这样一段问答：问：“您对不幸的想法是什么？”答：“将和我的妈妈分开。”问：“您的眼中钉是什么？”答：“是那些对美好事物毫无感受而且从未体会过疼爱的甜蜜滋味的人。”这两个回答概括了普鲁斯特的幸福观，其实就是小说叙事人马塞尔所表达的幸福观。如果我们怀疑这张问答表的真实可靠性，那么从小说的描写也不难推测普鲁斯特的思想应该就是这样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第一卷写在贡布雷度过的童年生活，它的一个突出的主题就是对美好事物的感受，包括对疼爱的甜蜜滋味的体验。令人印象颇深的细节是关于妈妈的吻。

我上楼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后妈妈会来吻我。可是她来说声晚安的时间过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当我听到她上楼来的脚步声，当我听到她那身挂着几条草编装饰带的蓝色细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过有两道门的走廊，朝我的房间走来的时候，我只感到阵阵的痛苦。这一刻预告着下一个时刻妈妈就会离开我，返身下楼，其结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满心欢喜的那声晚安来得越晚越好，但愿妈妈即将上来而还没有上来的那段空白的时间越长越好。

我们看到，“妈妈的吻”是向儿子道晚安的一个平常的仪式。马塞尔如此珍视这个仪式，以至于引起心理上的焦虑。他把等待的心理表达得那么细微曲折，把心理预期的种种体验写出来了，这是一种有关幸福的焦虑，因为他不想和妈妈分开。普鲁斯特花很多笔墨描写这个细节，绝不只是为了交代主人公童年的家庭生活，而是要在叙述中建立一个感知幸福的点。以小说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为例，我们看到，这些感知点在书中有不少，“妈妈的吻”是其中的一个点，另外还有山楂花的香味、贡布雷的钟楼、玛德莱娜小点心以及主人公的文学读物，等等。

与美好事物发生细腻的关联

主人公对美好事物的感知不止是聚焦于亲情和母爱，更在于自然和人文，在于风景、教堂、花园，一草一木，一幅画、一本书，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有内在关联的无数个感知点。我们来看一段描写：

一片屋顶，阳光映照在一处平原上，一条小路的芳香，都会使我产生奇异的快感，让我顿时停下脚步来；我之所以停下脚步，还因为除了我见到的之外，这些景象似乎还隐匿着什么，热切地希望我前来获取。可是不管我怎样努力，我竟然无法发现这些东西，所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凝望，呼吸，尽量怀着我的意念越过形象或芳香……

我们看到，马塞尔所谓的“奇异的快感”是源于深邃的直觉。一处风景、一个石头屋顶的线条和颜色似乎隐匿着芳香和秘密，在等待他的到来和注视，等待着他的沟通和破译。由此，我们看到普鲁斯特的追求，《追忆似水年华》试图在我们面前打开的是一个诗情和直觉的宇宙。《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人就像是一个博物学家，从这个宇宙的矿藏中汲取精神和感官的源源不断的精华。

还有一个细节读者想必不会忘记，写外婆和外孙分室而眠，外婆和他约定，夜里一旦有需要就在旅馆的薄壁上敲三下为号，外婆就会过来伺候。我们说，外婆不是通宵未眠就是容易惊醒，否则怎能秒回？这个外婆和妈妈一样，是多么无微不至体贴无私，多么了不起啊！毫无疑问，马塞尔那些幸福的感知点首先是在母爱的温床上培植和发育的。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我们缺乏充分的母爱和优渥的家庭条件，那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好像不是我应该负责回答的。不过我还是要回答一下，我说：苦孩子，莫悲叹，只要你有敏锐的神经和感受力，你总还是有希望的，这个世界上有人垄断财富，垄断资源，却不会垄断你的感知力，因为正如崔健的歌中唱道：阳光是免费的，雨水是白给的，只要你能够有那么一点点颓废，你就能够感知美。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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