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证结婚两周年（给你的第二封信）

家属，你好，明天就是我们结婚两周年的日子。去年写完那封信之后，我说以后每一年的这时候我都要给你写一封信，直到我手指敲不了键盘，眼睛看不清屏幕，直到我彻底写不动了，我要死了。但是没过几个月，我就后悔了。我不想写了。确切地说，我越来越不愿意把自我的私人情感，尤其很隐秘珍贵也就是很想保护的那一部分，拿出来公开展示到网络世界供不认识的人评头论足，这多少让我担心伤害到你，消费了你，也害怕自己下意识地就在情绪里带有一些虚假表演的成分。这也是我怎么也不能接受我过去几年文字的一个主要原因。

但这几天我情绪一直颇为激动，具体应该说是，进入十一月份以来，我内心深处就有一股愤怒的情绪存在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知道是什么，它从来没消失过，但我没勇气说。我跟你说过。上半年在内心最煎熬的那三个月，我几乎每天都要跟你说很多话，如果没有你在，没有你在封闭的空间里陪着我两三个月，没有你这个懂我在说什么的人在听我说，从楼上跳下去的那个人，肯定是我。我回看那几个月跟朋友在群里的聊天记录，我说了四次我想去死，想跳下去。我在阳台上，看着寂静的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车经过的马路，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有好几次，如果不是我回头，看到你在对我笑，你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你在厨房炒着菜，你说，来吃饭了。我可能就撑不下去了。我需要常常回头，回头看到一个体面的没有失序的依然有正常人的世界还在我的身边运转着，对我来说，你就是这个世界。我是靠着你给我的那些具体鲜活琐碎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熬过那几个月的。

能下楼的第一天，我在我们不大的小区里，足足走了两万步，一圈一圈地绕着，我终于可以自由支配只属于我自己的身体了。能出小区的第一个晚上，我坐在十字路口的石墩子上，记得很清楚，夜风一吹到我的身上，我就哭了起来，我感觉我的身体又回到我的身体里了，我想往左它就能往左，想去河边它就能去到河边，我自由的意识，可以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这也是我前三十年一直信奉的东西，只是现在集体失序了。你发微信跟我说：居委会让大家回来了，所有人的“出门许可”又作废了，你晚点回，在外面多透一会儿气，明天可能就出不去了。又等了一些天，一家可以出一个人，你怕我憋坏了，都把我名额让给我出。我每天都会在小区门口扫辆自行车，绕着被围栏禁锢起来的佘山镇，骑上几个钟头，二十多公里，看到铁皮就掉头，转个方向，直到骑到下一个铁皮前。有一天骑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抬头晴空万里，风景真好，整个世界感觉就剩下我一个人，和一些四处飞散的鸟，又开心又难过，我一边骑一边眼泪包在眼睛里。网上分享这些，几乎没人能懂，不过，你懂就行了，我这辈子不需要太多理解，最在乎的几个人明白就行。

本来不想再说这一段的，但今年的生活绝对绕不过那几个月，在我往后的生活里，它们也不会消失，我敢保证。遗忘是背叛，是懦弱的，是可耻的，我把我的微信签名改成了这个，我在我文稿的开头第一页也这样写着。我现在每天都会把匪夷所思让人屈辱的社会新闻留存下来，因为我发现，对抗它们最有效的方法是，不要让它们消失，绝对，不要。这几晚睡前，我们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着那些视频，有时愤慨，有时沉默，有时轻声聊上几句，有时只是叹息。我也常常问我自己，几十年以后，我是否有勇气把这些写进小说里，我还真不知道。我现在试图努力去做的就是，每表达一次，都必须是绝对忠诚于我自己内心的，对得起我自己良心的。好心的朋友让我继续岁月静好，随便写写自己的情情爱爱裤裆里的那些事赚赚钱好了，反正大家最爱看的是那些浅薄的东西。我说可以啊，这种日子我又不是没过过，讨生活的那几年我没有一天不觉得自己恶心的，我从未跟那时的自己和解，和解是从我不去写的那一刻开始的。我的这一整个心理过程，只有你全程陪我经历过，你最常跟我说的两句话是，写你想写的，不想写就不要写了。有时我说想把公众号关停了，我无所谓它存不存在，能不能表达，能不能帮我赚到钱了，你说，可以，马上。你是这世上最希望我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的人，不管我选择放弃，还是坚持，哪怕就是错的，你也觉得我应该去试试。比起丈夫这个身份，我觉得你更像是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一个像朋友一样的亲人。感觉有一种精神上的血缘，连接着你和我，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偶尔在你睡着的时候，我也会偷偷观察着你，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通常是我先入睡。你说你怕自己先睡着会打呼，这样我就会失眠。我也尝试跟你分房睡过两次，但都没有成功，我喜欢靠着你的身体，还有听你没那么响时的呼吸。还好，多数时候，你都静静的。你侧着身子，斜趴在床上，裹着被子，露出小小的脑袋，半边小小的脸，发出轻轻的呼吸声，这个时候你就好像一个乖顺的小婴儿，每当这时，我就非常想守护眼前的一切，想让你永远这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如果有人想伤害你，想破坏这个画面，我会替你挡回去，哪怕拼命，是的，命。这样看来，我确实比前一年更在乎你了。

去年的纪念日，我那会儿在忙什么，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我也忘了我当时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我没有回看去年那篇文章，因为我已经猜到，精神上肯定比我现在快乐多了，我也肯定更松弛和自由。我不打算回头看。就像我现在回头回忆，结婚证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求婚时买的钻戒也是没有意义的，在两边老家办的婚礼只对亲人有意义对我们根本没有。这些仪式上的东西，在我们这几年一日又一日的生活相处中，反而是最不重要的，最不常被提起的。事实上，就连结婚证和钻戒放在家里哪里，我都不记得了，我常常为我们没有去拍婚纱照和买对戒感到一丝庆幸。究竟什么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呢，我想我们都有了答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陪在我身边，每一天。不是只在身边，是我感受到你在。我也不知道以后我们还能活多少年，我们的关系又能维持多少年，但开心的时候，爱着的时候，获得过能量的时候，应该被记录下来，应该说谢谢。这样想来，明年我可能还会愿意给你写上一封，不过也都不一定，随时变化是现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不变。

还是要跟你说，这一年，我很感谢你，你这个我最好的朋友，最能包容我的家人。这世上我最爱我的妈妈，其次是你。我觉得这世上的爱情是不存在的，是没有爱情的，有的是人与人之间跨性别和不跨性别的一种怜惜和爱护。很开心，我现在找到了这种感觉，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