栃木县弑父案件

1968年10月5日晚22时许，栃木县矢板市。浅川千代到住处附近的杂货店，告诉老板自己勒死了父亲。老板相当吃惊，立刻报警。警察到浅川家，发现受害者浅川武雄是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被用腰带勒死。警方以涉嫌谋杀尊亲属的罪名将千代逮捕。报纸上刊登了案件发生的大致原因，浅川千代在工作的印刷厂交了男友，其父武雄得知，极力阻止，还殴打浅川千代。但报纸没有公开的，是比杀人事件还要可怕千万倍的另一起案件。

(报纸对案件的报道）

永夜

案发时浅川千代29岁，其父浅川武雄52岁。千代1939年1月出生，姐姐夭折后成了家中老大，之后父母又生了两个妹妹和四个弟弟。武雄原先是公务员，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武雄和妻子梨加带着孩子们回到老家，开了小商店。1953年浅川家又一次搬家到栃木县宇都宫市，武雄做园丁，妻子负责持家养育孩子。浅川夫妇和七个孩子住在狭小的两居室出租屋里，武雄和梨加睡在客厅，千代和六个弟妹睡在房间。

千代刚满14岁，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一天晚上家人都睡下后，武雄突然钻进千代的被窝对其上下其手实施猥亵，千代想要阻止父亲，被威胁即使母亲梨加知道了也没关系。千代害怕自己的求救声会吵醒弟妹，咬牙忍住叫喊，被亲生父亲强暴。其后武雄经常在夜晚对千代性侵。千代默默承受凌辱足足一年，才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母亲。梨加质问武雄，却被武雄用刀逼迫闭嘴。丑事被捅破又意识到妻子孩子根本拿自己没办法的武雄变本加厉，根本不避讳对千代的暴行，心情不好还会殴打妻子出气。

1955年梨加带着四个儿子逃走，去投奔北海道的哥哥，千代和两个妹妹被迫和武雄生活。千代为了保护妹妹们免受父亲侵犯，只能继续满足他的兽欲。千代从中学辍学，在东京都荒山区的工厂找了工作，过着毫无希望的日子。武雄每个月只工作很少的天数，其余时候都在醉生梦死，千代的工资全都用来贴补家用，即使如此，还是捉襟见肘，不得不接受邻居的接济。作为报答，千代会帮邻居做些农活。

1956年梨加带着儿子们从北海道回来，在娘家的土地上盖了新房，武雄，千代还有两个妹妹也搬进新房，一家九人“团聚”。即使梨加试图阻止武雄对千代的罪行，还因而常和武雄大打出手，千代还是不幸地怀孕了。想要摆脱现状的千代跟着一个帮农户种水稻的28岁男人逃到黑矶市。武雄很快就找到黑矶市，带千代私奔的男子被武雄一通教训就不再坚持要和千代在一起，17岁的千代被武雄带到矢板市，租了房子，以夫妻名义开始同居。不久千代生下和父亲武雄的第一个女儿，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逃离武雄魔掌。

武雄酗酒，最后就会扒光千代的衣服，要求她以各种难以描述的方式与自己发生性行为。接下来的12年间，千代生下五个孩子，六次流产，其中两个孩子出生不久后即夭折，只有三个女儿存活。千代最后一次流产后，医生告诉千代，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担孕育生命的机能，再次怀孕会对她造成危险。经武雄的同意，医生为千代做了绝育手术。

三个孩子很长时间都没有登记户口，无法入学，千代恳求父亲，武雄才声称三个女儿都是自己和她人的私生女，以此登记户口，母亲一栏缺失。

初恋、结局

（千代工作的印刷厂旧址）

1966年，27岁的千代进入印刷厂做工。同事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都在讨论约会，恋爱，结婚的话题，千代对自己的一切都无法启齿。两年后22岁的山岸昭男成了千代的同事。千代的个性真诚开朗，很快就吸引了山岸的注意。两人在相处一段时间后成为男女朋友。虽然千代比山岸大几岁，有三个孩子，还做了绝育手术，山岸还是坚定要与千代结婚，并说服了父母接受千代。不过千代没有把自己多年来被父亲侵害，乃至孩子都是乱伦所生的事情告知山岸。

千代在与山岸交往后，才第一次体会正常人的生活，第一次在黑暗中见到光明。她向武雄坦承自己想要和男友结婚，武雄当然不愿意千代摆脱自己，不然谁来让他发泄兽欲，谁来替他养家照顾小孩？千代假意屈服，同意辞职每天待在家，私底下她给山岸打电话，请他去车站等她，自己拿了衣服去邻居家更换，正准备离开时，被武雄抓了正着。武雄当着邻居的面撕破千代的衣服，千代半裸着还是趁着邻居控制武雄的当下坚持跑去车站，然而车子开走了。

千代就此被软禁在家，20天没有去印刷厂上班。不仅如此，武雄还去找印刷厂的老板，要他对山岸施压，让山岸和千代分手。武雄不再去工作，每天都在家里喝酒，监视千代，每晚至少都要强暴千代两至三次。

10月5日晚21:30许，武雄性侵千代后喝了烧酒，躺在榻榻米上对千代大骂，说自己没了工作的动力，会跟着千代一辈子，让她受苦受难。千代生气，和武雄争吵，武雄要挟说，如果千代敢离家和别人结婚，他会把三个孩子弄死。千代绝望了，想起15年来生不如死的每一天，想起两次失败的抗争。她用双手将武雄的肩膀压住，将他固定在床上，右手抓住武雄的腰带，缠在他脖颈，又用双手分别抓住腰带两端，奋力收紧，同时左膝压制武雄左胸。武雄毫不在意，还叫嚣让千代赶快动手，不久武雄窒息而亡。

杀害尊亲属罪

检方以杀害尊亲属罪起诉千代。当时日本刑法200条规定，杀害直系血亲尊亲属者，判处死刑或无期徒刑。刑法199条则规定，杀人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或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同样是杀人的罪行，受害人非尊亲属时，法庭可以根据案件情节对被告处最低三年的刑期，而在受害人是被告的尊亲属时，法庭将从重量刑，最轻的刑罚也是无期徒刑。

千代没有钱请律师，法庭指派的律师会在每一个审判阶段更换，也即是说，千代如果被判刑，上诉的律师与原审律师不会是同一人，频繁更换律师的结果很可能是前后不一致的辩护策略，以及对千代而言并非是最优的审判结果。

千代的母亲梨加背着一袋子土豆走进大贯律师事务所。大贯大八律师接待梨加，向她了解了千代杀害武雄一案的前因后果。梨加请律师收下自家种的土豆作为见面礼。考虑到千代和梨加的经济状况，大贯大八同意免费为千代辩护。

大贯律师主张千代的人权被武雄践踏，她的杀人行为应被认为属于自卫，并不存在主观杀人的意图。在庭审中，通过对千代，梨加，邻居们还有千代的同事的询问，梨加悲惨的经历和武雄的所作所为都被揭示出来。大贯大八更指出刑法200条对杀害尊亲属的加重量刑系违宪。宪法第14条第一款写道：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不得因种族，信仰，性别，社会地位，家庭出身而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关系上受到歧视。如果所有公民都是平等的，为何杀害尊亲属要比杀害非尊亲属罪行更加严重，嫌犯应受到更重的处罚？

1969年5月，宇都宫地方法院作出判决，认同大贯大八的辩护主张，认定刑法200条违宪，认定浅川千代因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考虑到她长期受到虐待和侵犯的精神状态，以及主动自首的行为，对她免刑。

检方随即提出上诉，提出大贯律师声称刑法200条违宪是对宪法14条的错误理解，且浅川武雄在遇害时正处于酒醉无力反抗，不应认为千代防卫过当。

1970年5月，东京高等法院推翻一审判决，认同检方的上诉，但仍对千代酌情减刑，处3年6个月有期徒刑。

大贯律师准备代表千代上诉，写下长长的申诉通知，指出刑法第200条相对于刑法第199条采取了更为严厉的刑罚；即使刑法200条没有违宪，也不能将浅川武雄和浅川千代视为正常的父女关系；从武雄一向以来对千代的犯罪行为来看，千代杀人属于防卫过当。她活在被武雄控制，自己和女儿人身安全受到胁迫的恐惧中，为了防止自己被害杀人，当然是正当防卫。

申诉通知中还问到，是谁违反了人类伦理的基础和普遍的道德准则？杀人案的受害者武雄践踏了人类的道德原则，刑法200条是否保护这样的尊亲属？即使父母对子女施以兽行，子女也必须要服从，这是宪法或刑法所要保护的人权和公平公正吗？

就在开庭前大贯大八被查出罹患癌症，病情发展迅速，无力再为千代争取权益了。大贯大八的儿子大贯正一律师从父亲那里接下案子。最高法院将原来的5名法官审理改为15名法官参审，大贯正一在对法官发言前多次练习，他将和父亲大贯大八一致的看法和对刑法200条的质疑都一一阐明。

（最高法庭的审判）

1973年4月，日本最高法院对案件作出终审判决，宣告刑法第200条杀害尊亲属罪应加重处罚的规定违宪，撤销对浅川千代的二审判决，改判她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缓期三年执行。

大贯大八已于1971年去世，大贯正一胸前的口袋里装着父亲的照片去参加终审判决。大贯大八的心愿实现了，浅川千代得到了属于她的公正。

（大贯正一律师的桌上摆着大贯大八律师的照片）

事实上，大贯正一并不是大贯大八的亲生儿子，出身艰难的正一边打工边求学，后来被大贯大八收养，坚持着心中的正义。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先后为杀害所谓具有血亲关系的杀人犯辩护，无疑是对刑法200条的最佳讽刺。

噩梦终了

各大报刊都详尽报道了对浅川千代的终审判决，文章的标题写着“划时代的判决”，“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判决”，等等。

终审被判缓刑的千代34岁了。在14岁被生父侵犯，过了整整20年非人的生活，才终于获得自由。她没有和山岸走到一起，而是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三个女儿被送去政府机构，千代每周都会去探视。

过年过节时，千代都会给大贯正一寄卡片，一段时间后，大贯律师让千代不要再寄卡片了。每次寄卡片，都会提醒千代曾经的痛苦，永远都无法走出来，过平静的日子。大贯希望千代真正摆脱过去。

（大贯正一律师）

浅川千代案后，日本政府向国会提出废止刑法第200条的疑案，遭到当时执政党的阻挠。最高检察厅发文规定，即使是杀害尊亲属的嫌犯也按照刑法第199条，而非第200条提出起诉，实质上取消了杀害尊亲属的控罪。

1995年，日本刑法才最终将刑法第200条，杀害尊亲属罪适用加重的刑罚彻底废除。

（除两位大贯律师外，案中所有当事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