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里亚丨当真理揭去面纱
外表的神圣视野
[法]让·波德里亚
本文节选自 棱镜精装人文译丛《论诱惑》“表面的深渊”
(法)让·波德里亚著 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诱惑是消除话语意义并且使话语偏离真理的东西。它是显性话语(discours manifeste)和隐性话语(discours latent)的精神分析性区别的反面。因为隐性话语在改变显性话语时,并不是使它从真理处偏离,而是将它引向真理。让它说它不想说的东西,让它话语中的各种限定和深层非限定依稀可见。裂口后面总是模糊的深度,“/”(la barre)后面总是模糊的意义。显性话语具有经过精雕细琢的外表,贯穿和凸现了一种意义。阐释则打碎了外表和显性话语的游戏,通过与隐性话语重建关系而释放意义。
在诱惑中则相反,可以说显现物和话语处在最为“表层”的东西中,这种表层物会转向(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深层安排,以便废除这个话语,或用外表的魅力和陷阱替代它。这可不是无意义的外表,而是一种游戏和赌注的场所,让激情偏离的场所——诱惑那些符号本身要比凸现任何真相还重要得多——而阐释在追寻一个隐藏意义的过程中要忽视和摧毁的正是这个真相。因此阐释是与诱惑针锋相对的最佳方法,任何阐释性话语都是最无诱惑力的东西。不仅是它带来的破坏在外表的领域内无以计数,而且也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即在对隐藏意义的特别追寻中存在一种深层的错误。因为这不是在别处,即在一个隐性世界(hinterwelt)或无意识中去寻找让话语偏离的东西——真正转移话语的东西,在本义上“诱惑”话语并使话语具有诱惑力的东西,就是话语的外表本身,是其表面符号那随机的或荒谬的、仪式的或精心的流通,它的意义转变,它的细小区别,正是这一切抹去了意义的含量,正是这一点具有诱惑力,而一个话语的意义从来就没有诱惑过任何人。任何具有意义的话语都想终止外表,这才是它的诱饵和欺骗所在。然而也有一种不可能的事业:话语被毫不留情地交给了它自身的外表,交给了诱惑的赌注,因此作为话语交给了它自身的失败。然而,也许任何话语在私下都被这种失败诱惑着,被其目标的蒸发诱惑着,被真相效果向表面效果的这种蒸发诱惑着,而这些表面效果就像吸收和吞噬意义的镜子。当某个话语自我诱惑时,首先出现的东西,即话语被吸收并且掏空其意义、以便更好地蛊惑他人的特殊形式,就是语言的原始诱惑。
任何话语都是这种入迷的同谋,这种诱惑偏向的同谋,如果话语自己不去做,其他事物将会替它去做。所有的外表都联合起来与意义作斗争,以铲除有意或无意的意义,将它逆转到一种游戏中, 逆转到另一个任意的游戏规则上,逆转到一个无法抓住的礼仪上,这个礼仪将更具有冒险性,比意义的指导路线更为诱人。话语所要对抗的东西倒不是某个无意识的秘密,而是话语本身、外表的表面深渊;而如果要战胜某样东西,那倒不是意义或反义的幻影和沉重幻觉,而应该是无意义的光辉表面,还有该表面使之可能的所有游戏。仅仅是最近以来,人们才成功地消除了诱惑这个赌注,它具有外表的神圣视野作为空间,以便能够用一个具有“深度”的赌注去替代它,即无意识的赌注、阐释的赌注。不过没有任何东西告诉我们这种替代不是脆弱和短暂的,这种由精神分析开启的一种潜在话语困扰的统治,相当于在各个层面上遍地阐释的恐怖主义和暴力,谁也不知道这个措施,即通过它曾经消灭或试图消灭任何诱惑的措施,本身是否就是一个很脆弱的拟真模式,这个模式如果给自己某些无法超越的结构,那就是为了更好地掩盖所有平行的效应,恰恰就是开始破坏这个模式的诱惑效应。因为对精神分析来说,最坏的就是这个东西:无意识在行使诱惑,它通过其梦境来诱惑,通过概念来诱惑,一旦“说话”,一旦想说话,它就开始诱惑。到处都有一种双重的结构就位,一种无意识符号及其交流的同谋式的平等结构,它会吞噬掉另一个结构,无意识的“劳动”的结构,那个转移和反转移的、纯净而又坚硬的结构。整个精神分析的大厦将因为自我诱惑而倒塌,而所有其他事物将随之而去。让我们充当闪电一刻的分析家,可以说正是对一种原始压抑的反击,即对诱惑的压抑的反击,才是精神分析学作为“科学”而兴起的根源,按弗洛伊德自己的步骤而崛起。

弗洛伊德的事业在两个极端之间展开,两个极端从根本上重新质疑中介的结构——在诱惑和死亡的冲动之间。死亡的冲动被设想成精神分析的(场所和经济的)前期装置的转变,我们在《象征交换与死亡》①中已经谈论过。关于诱惑,它通过某种秘密的亲缘关系与死亡冲动结合起来,超越了诸多的波折,应该说诱惑像是精神分析学的遗失物。
诱惑作为一种特殊形式被看作“初始幻觉”的状态,根据一种并非自身的逻辑进行处理,被当作废料或残留物,逻辑中的生成物或屏障,是现今心理和性现实的辉煌结构。这不是将诱惑的堕落看作一个正常的成长阶段,应该这么想,这是一个后果沉重的关键事件。众所周知,诱惑概念后来在精神分析学话语中消失了,或者说它的重新出现将只是为了重新被人埋没和遗忘,根据就是某种逻辑的延续,即大师本人否定的缔造行为的延续。与其他更具决定性的成分相比,诸如儿童性欲、压抑、俄狄浦斯情结等,诱惑不仅被当作次要成分被排除在外,还会被当作危险形式而否定,这种形式对后续大厦的建设与协调可能会是致命的东西。
弗洛伊德与索绪尔身处完全相同的处境。索绪尔也是通过在《字母异构法》②中描述一种语言形式而起步。这也可能是一种消除语言的形式,是一种精心和仪式性地解构意义和价值的形式。后来他放弃了这一切,改为建立语言学。这个转向是否应归咎于他证明工作的明显失败或对换字母挑战立场的放弃,以便能进入构建的事业,进人更为持久更为科学的事业,去构建意义的生产方式,以排除意义被消灭的可能?总之这无关紧要,正是这个最终的改行催生了语言学,而且为所有继承索绪尔事业的人们构建了语言学的公理和基本规则。人们不会再回到被扼杀的东西上来,而忘记原始的谋杀属于一门科学的合理逻辑和辉煌发展。丧礼和死亡物品的整个能量将转到对活人操作的拟真复活中。还应该说,索绪尔到后期至少有这种直觉,他的语言学事业注定要失败,心里笼罩着一种担忧情绪。他隐约看见了某种衰竭,看见了这个替代的美妙机制的可能诱饵。然而这些顾忌,即显露出对《字母异构法》的匆忙而又提前入殓的顾忌,其继承者完全是门外汉。索绪尔的继承者满足于管理好一个学科,而语言深渊的想法,语言诱惑的深渊的想法,与吸收完全不同并且不是与意义生产不同的操作的想法,这些都不再会从他们的脑海中掠过。语言学的石棺已经封盖,能指的裹尸布坠落其上。
于是精神分析学的裹尸布便落到了诱惑之上,这是隐藏的意义的裹尸布,一种意义隐性增值的裹尸布,而消耗的是外表的表面深渊,吸收的表面,即符号交换与竞赛的瞬间恐惧的表面。这些符号由诱惑形成(其中歇斯底里仅仅是一个“症候性”[symptomatique] 表现,而且已经受到症候的潜在结构的感染,因此这个结构是前精神分析的,也是堕落的结构,因此它能够为精神分析学本身充当“转换模具”)。弗洛伊德本人也放弃了诱惑,以便建立一种具有高度操作性的阐释机制,一种高度性欲化的压抑机制,它会提供客观性和协调性的所有特征(如果将精神分析学内在的所有痉挛抽象化,不管是个人的或理论的痉挛,即使完美的协调遭到破坏,所有的挑战与埋藏在话语严谨性之下的所有诱惑都将像活着的死人那样一一复活——然而归根结底,那些好心肠的人会说,这意味着精神分析学还是活着的学科?)。至少弗洛伊德本人已经与诱惑一刀两断,站到了阐释的立场上(直至最后的元心理学,非常肯定的是元心理学已经和诱惑分道扬镳),然而,这个值得称赞的立场的整个压抑物又重新出现在精神分析学历史的冲突与波折中,压抑物在任何治疗过程中又重新进入游戏(歇斯底里的治疗从来没有结束过!)。当我们看到,在拉康③的推动下诱惑冲向了精神分析学,进入了一种能指游戏的幻觉形式,真让人喜出望外。而精神分析学,无论就其形式或其严格的要求或弗洛伊德所要求的形式而言,肯定会葬身于能指游戏,而不太会死于管理机构的平庸化。

拉康的诱惑无疑是一种欺骗,但它以自己的方法作了校正,修正了弗洛伊德本人的原始欺骗并为之赎罪,即排除诱惑形式的欺骗,以建立一个还称不上科学的科学。拉康的话语普及了一种精神分析学的诱惑实践,以某种方式为被排除的诱惑报了一箭之仇,但使用的方式本身就已经受到精神分析学的感染,就是说总以(象征的)法则特征出现截获性诱惑,这种诱惑总是通过法则和大师肖像的特征而实施,大师则通过圣言对没有享受能力的疯狂大众进行统治……
在拉康的研究中,这还是一种精神分析学的死亡,是一种因被否定物的重新出现而遭到打击后的死亡,这种起初的被否定物得意洋洋地重新出现,但已经是死后的复活。这难道不是一个命运的归宿么?精神分析学至少有这么一个契机,在开始了一个伟大的否定之后,它又以一个伟大欺骗者的面目而终结。
原先拔地而起的意义和阐释的完美大厦,就这样在自身符号的重压下轰然倒地,在重新变成自身符号的游戏中,在充满沉重意义的词语游戏中,在无节制的诱惑诡计中,在默契和空无意义的交流(包括治疗中)的过分词语中倒塌,这能让我们兴奋并得到安慰。这说明至少让我们避免了真相的严酷(因此只存在骗子)。再者,能够显示为精神分析失败的东西仅仅是一种企图,就像针对任何伟大的意义体系一样,是一种坠落于自身形象中的企图,以至于丢失了形象的意义,这便是原始诱惑之火的回归和外表的报复。那么说到底,欺骗在哪里?由于起初就拒绝了诱惑形式,精神分析也许仅仅是个诱饵,真相的诱饵,阐释的诱饵,而拉康的诱惑诱饵正好能予以揭穿和补偿。一个循环就这样得以完成,在这个循环上,也许还会出现其他询问和诱惑形式的机会。
对于上帝和革命来说也一样。排除所有的外表以光耀上帝的真理,这曾经是破坏圣像者④的诱饵。因为上帝的真理并不存在,也许他们私下里就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们的失败与热爱偶像的信徒一样,来自于同样的直觉:人们只能依靠一种变质真理(verite alteree)的想法而活着。这是唯一依赖真理为生的方法。另一种想法是无法忍受的(恰恰是因为真理并不存在)。不应该想着去排除外表(图像的诱惑),应该让这种做法失败,以避免真理的缺席爆发出来,或上帝的缺席暴露出来,或革命的缺席暴露出来。革命只能在这样的想法中存活,即一切都与之对抗,尤其是它那猴子般的可笑复体:斯大林主义。斯大林主义之所以不朽,正是因为它随时掩盖革命和革命真理并不存在这一点,因此给人们保留着一线革命的希望。里法洛尔⑤说“人民并不要革命,他们只要革命的景观”——因为这是保护革命诱惑的唯一方法, 不会将诱惑弃之于真理中。
“当揭去真理的面纱后,我们不相信真理还是真理”(尼采)。
注释
①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L'échange symbolique et la mort,1976),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
②字母异构法(anagramme),法语中的一种造词法,或用这种方法创造的词。这也是一种修辞方式。例如将gare(火车站)改成rage(狂犬病)。
③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法国精神病医生和后精神分析学家。作品有《性格关系中的偏执心理》、《形成“我”功能的镜像阶段》、《拉康文集》等。
④破坏圣像者(Iconoclastes),拜占庭时期反对将基督、圣母等偶像化的教派。
⑤里法洛尔(Antoine Rivarol,1753—1801),法国作家。著有《论法语的普遍性》、《名人小年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