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悉达多 赫尔曼·黑塞
◆ 第一部
>> 悉达多,俊美的婆罗门之子,年轻的鹰隼,在屋舍阴凉处,在河岸船旁的阳光中,在婆罗双林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与他的好友,同为婆罗门之子的乔文达一道长大。他浅亮的臂膀,在河边沐浴时,在神圣的洗礼和祭祀中,被阳光晒黑。芒果林的树影,在孩童嬉戏间,在母亲的歌声里,在智慧父亲的教诲中,在至高无上的牲礼上,潜入他的黑眸。悉达多早已加入智者的交谈。他和乔文达一道修习辩论,修习参禅的艺术及冥想的功夫。他已学会无声地念诵“唵”这一辞中之辞,无声地、聚精会神地在呼吸间吐纳这辞。这时,清明的心灵之光闪耀在他的前额。他已学会体认内在不朽的阿特曼[插图],同宇宙合一。
>> 欢喜涌上他父亲的心头。这个善悟而渴慕知识的儿子将成长为伟大的贤士和僧侣,成长为婆罗门中的王。母亲看见儿子落座,起身;看见悉达多,她强壮英俊、四肢修长的儿子,以完美的礼仪向她问安,幸福便在胸中跃动。年轻的婆罗门女儿们看见悉达多以王者之姿走过城中街巷,额头清朗,背影颀长,心中不免泛起爱情的涟漪。
>> 可是他,悉达多,却无法让自己喜悦,无法让自己略有兴致。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小径上漫步,在幽蓝的树影下静思,在救赎池中每日洁净身体,在芒果林浓荫匝地处献祭。他优雅完美的举止讨人欢心,令人赏心悦目,可他心中却并无喜悦。梦境侵袭他,无尽的思绪从河流中涌出,在繁星中闪耀,自太阳的光辉中洒落;当祭祀的烟火升腾,《梨俱吠陀》的诗句弥漫,当年长的婆罗门和智者的教诲不绝于耳,悉达多的灵魂悸动不安。
>> 那时,三位沙门[插图]经过悉达多所在的城邑。他们是去朝圣的苦行者,不老也不年轻。憔悴、消瘦,几乎全裸的身躯被阳光暴晒得焦黑,尘埃和血迹布满肩头。他们是人类王国的异乡人,骨瘦如柴的胡狼。孤独、绝尘,与世界为敌。一种由无声的激情、不惜一切去献身、无情的肉体灭绝构成的灼热气息回旋在他们周身。
>> ”悉达多望向乔文达,觉醒的眼光迅捷如箭般看穿乔文达的心思、他的恐惧和他的默许。
>> 婆罗门沉默良久。星星攀上窗际时,屋内仍寂静无声。儿子交叉双臂纹丝不动地站着,一言不发。父亲也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地坐在席子上。唯有星斗在空中挪移。
>> 父亲气愤地走出房间,气愤地走去他的床铺躺下身来。
一小时后,无眠的婆罗门起身。他来回踱步,继而走出房间。透过窗子,他看见双臂交叉,纹丝未动,依旧伫立着的悉达多。他浅色的衣衫发着微光。父亲心生不安,又踱回房间。
又一小时后,无眠的婆罗门再次起身。他来回踱步,继而走出房间。月亮当空高悬。透过窗子,他看见依旧伫立的悉达多,双臂交叉,纹丝未动。月华照亮他裸露的脚踝。父亲心生忧虑,又踱回房间。
一小时后,两小时后,他不断起身。透过窗子,他瞭望月光中,星光中,黑暗中的悉达多。
>> 月亮当空高悬。透过窗子,他看见依旧伫立的悉达多,双臂交叉,纹丝未动。月华照亮他裸露的脚踝。
>> 一小时后,两小时后,他不断起身。透过窗子,他瞭望月光中,星光中,黑暗中的悉达多。他默默地一次次起身,望向窗外纹丝不动伫立着的儿子。心中充满恼怒和不安,恐惧和痛苦。
>> 第一缕晨光照进屋舍。婆罗门看见悉达多的双膝轻微颤栗。但他的脸没有颤栗。他的目光专注于远方。父亲意识到,悉达多已不在他身边。他已离开家乡,离开他。
>> “你即将步入林中成为一名沙门。”他道,“如果在林中,你寻得至高无上的幸福,就回来教我修习。如果你只收获幻灭,那也回来,我们再一道祭奉诸神。现在,去和你的母亲吻别,告诉她你的去向。至于我,清晨沐浴的时辰已到,我要去河边了。”
>> 一切都是欺骗,都散发着恶臭,谎言的恶臭。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一切都在腐朽。世界是苦涩的。生活即是折磨。
>> 他通过受苦,志愿受苦和战胜疼痛、饥饿、焦渴和疲惫,走向克己。
>> 至今我在沙门处学到的东西,乔文达,我本可以更快更便捷地学到。在花街柳巷的酒馆里,我的朋友,在脚夫和赌徒处,我都能学到。”
>> 传闻也传入林中沙门耳中,传入悉达多和乔文达耳中。传闻像零星小雨,缓慢滴落,每滴都带着巨大的希望,每滴都令人难以置信。沙门们很少谈及此事,因为沙门长老对此人全无好感。他听说这位所谓佛陀曾是一名沙门,生活在林中,之后又回到奢靡无度和寻欢作乐的尘俗中,为此他根本不把这位乔达摩放在眼里。
>> 乔达摩就这样穿过城邑乞食。两位沙门从他完满的安详中认出他,从他寂静的仪态中认出他。从他的全无所慕、浑然天成、无所烦劳中认出他。在他的周身,唯独充盈光明与和平。
>> 世尊以柔和坚定的声音论四圣谛,讲八正道。他耐心地以惯常的方式讲经,举证,温故。他的声音明亮而安静地盘旋在听者上空,如光影,如星辰。
>> 这一小小的缝隙让这个统一的世界呈现出些许陌生、些许新奇;呈现出些许迥异于从前,且无法被证实的东西:那就是您的超世拔俗,获得解脱的法义。
>> 您通过探索,求道,通过深观,禅修,通过认知,彻悟而非通过法义修成正果!—— 这就是我的想法,哦,世尊,没人能通过法义得到解脱!哦,世尊佛陀,您从未以言辞或法义宣讲您在证觉成道之际所发生的事!世尊佛陀的法义多教人诸善奉行,诸恶莫作。在明晰又可敬的法义中不包含世尊的历程,那个您独自超越众生的秘密。
>> 在他看来,认识缘由乃是一种深思。通过这样的深思,情感升华为认知,变得牢靠;它盘踞内心,熠熠生辉。
>> 我要拜自己为师。我要认识自己,认识神秘的悉达多。
>> 不,这些都已过去。我已苏生。我切实已苏生。今天即是我的生日。
>> 此刻,世界隐匿于他的周围,他孤单伫立如同天际孤星。此刻,悉达多比从前更自我,更坚实。他从寒冷和沮丧中一跃而出。他感到:这是苏醒的最后颤栗,分娩的最后痉挛。他重新迈开步子
>> ,疾步前行。他再也不回家,再也不回父亲那里,再不回去。
◆ 第二部
>> 本质位于可见世界的彼岸。可现在,他获得自由的
>> 双眼流连于尘世,他看见且清晰地辨明可见世界。他不再问询本质,瞄准彼岸,他在世间寻找故乡。如若人能毫无希求,质朴而天真无邪地看待世界,世界何其隽美!
>> 两者,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值得参与;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
>> 很快,他发现悉达多对稻谷、棉布、船务和买卖并不在行。他的运气是,和商人相比,他的冷静沉着更胜一筹。和陌生人打交道时,他懂得倾听的艺术,善解人意。
>> 就像当年他热衷于侍奉诸神和做沙门时一样,他全神贯注,激情饱 满地和众人游戏着。
>> 像你我这类人大概都不会爱。如孩童般的世人才会爱。这是他们的秘密。”
>> 像儿时一样,我又一无所有,一无所能,无力又无知地站在阳光下。多么奇异!在青春逝去、两鬓斑白、体力
>> 渐衰的时候一切从儿时开始!他笑了。我的命运真奇特!不断堕落,直到空洞、赤裸、愚蠢地立于世间。可他并不伤感。不,他甚至想大笑,笑古怪愚蠢的世界。“你竟走了下坡路!”他笑着自语,瞥向河面,河水也欢歌着一路不断下行。
>> 他想:“亲口品尝尘世的一切很好。尽管孩提时我已知道,淫乐和财富不属于善。我熟知已久,却刚刚经历,不仅用思想,还用眼睛、心灵和肉体经历。我庆幸我经历了它!”
>> 他的“我”在他的圣徒气质中、傲慢中、精神性中隐藏起来。
>> 今天,他从河水的秘密中获悉一个撼动灵魂的秘密。他看见河水不懈奔流,却总在此处。永远是这条河,却时刻更新!
>> 悉达多留在船夫处学习摇橹。若渡口无事,他便跟随瓦稣迪瓦去稻田耕作,去捡木头,摘芭蕉。他学制船桨,学补船和编篓,无论学什么都兴致盎然。时日如飞,他跟河水比跟瓦稣迪瓦学到的更多,他永不停歇地向河水求教,首要的是学会抛弃激情和期盼,不论断、无成见地以寂静的心、侍奉和敞开的灵去倾听。
>> 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
>> 哦,难道不是时间令人痛苦?难道不是时间折磨人,令人恐惧?人一旦战胜时间,放逐时间,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被放逐了?
>> 如今,他见到那些常客—— 孩童般的世人,商人、兵士、妇人,不再感到陌生:他理解他们。
>> 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的生活。他感同身受。尽管他已近乎完人,只承受着最后的伤痛,却视世人如兄弟。他不再嘲笑他们的虚荣、欲望和荒谬,反而通晓他们,爱戴敬重他们。
>> 他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因欲望不断创造、出行、征战,不断受难。他爱他们。他在他们的每种激情、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生机,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他在他们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强悍和坚韧中看到可爱和可敬之处。世人和学者、思想者相比应有尽有,除了唯一微不足道的东西:自觉。对生命整体的自觉思考。
>> 究竟什么是智慧?什么是他的目标?不过是在生命中的每个瞬间,能圆融统一地思考,能感受并融入这种统一的灵魂的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秘密的艺术。这种认知在悉达多头脑中繁盛,又反映在瓦稣迪瓦苍老的童颜上:和谐、喜悦、统一,对永恒圆融世界的学识。
>> “一个探求之人,”悉达多道,“往往只关注探求的事物。他一无所获,一无所纳。因为他一心想着探求,被目的左右。探求意味着拥有目标。而发现则意味自由、敞开、全无目的。可敬的人,你或许确实是位探索者。但你却因努力追求目标,而错过了些眼前事物。”
>> 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分享,它可以被发现,被体验。
>> 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