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从不用说对不起

暴雨是从夜晚11点27分的时候忽然降落的，噼里啪啦，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也像女儿刚出生在产房先是嚎啕大哭继而经久不绝地嗷呜嗷呜嗷呜，护士们都笑“这小孩嗓门大以后唱歌肯定好听”。

雨给这个空气似乎凝滞的夏夜带来了清凉，仿佛黑夜里透出一个口子，然后光哗啦一声，就洒遍了整个世界。

赵理燕从床上起身，身旁丈夫睡得正香，呼噜声仿佛可以盖过外边的雨声。她没结婚的时候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嫁给一个鼾声如雷的男人，结了婚，时光在自己的心头磨啊磨啊，不知不觉，耳朵里就听不见习以为常的声音了。

就像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结婚了，所以在她告诉自己离婚之后，她久久不能适应，经常在夜里醒来，想不通婚姻到底是什么。

赵理燕有一次跟丈夫说，“我总觉得囡囡离婚也是我们的责任。”

丈夫那时候在刷抖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她继续说，“如果当初我们反对得再厉害那么一点，她就不会结婚了，也就不会离婚。”

她转头看丈夫，蹙着眉，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你怎么一点不在意，她也是你的女儿。”丈夫没理她，换了个姿势，继续刷。

深夜很容易放大人的感官感受，倏然之间，脑海里就闪过毫无关联的回忆。再度串联起来，才发现发生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在她搬进这套房子的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一起吃饭庆祝。

有个亲戚跟她说，“你真是好命哦，老公买了这么大一套房子。”她嘴角有笑意，但其实想说些什么其他的，终究还是喝下一大口饮料，以示谢意。

但这时候女儿忽然开口，笑着跟众人说，“这房子可不仅仅是我爸的功劳，也有我妈的，她这些年辛苦工作，努力攒钱，才跟我爸一起买了这房子。所以我不是我妈好命，我爸也很好命，娶了我妈。”

那亲戚大概尴尬了半秒，然后立马倒了一杯饮料，说，“反正祝贺你们。”痛快喝光。

她的心口忽然就漾出了一朵花儿，越开越大，开到了眉心，她是真开心啊。

阳台上开了一扇窗，雨水刚好砸进来，把种在盆里的大蒜和葱都打湿了，她把窗关上，又重新拖了地。

做完这一切，睡意全无，她干脆坐在沙发上，翻起抽屉里的相册。

女儿刚出生的样子，两岁坐在椅子上哭的样子，四岁上托儿班午睡的样子，六岁穿着臃肿在雪地里奔跑的样子……大学毕业的照片，工作以后的自拍。

每一张照片，她都看着开心，这是从自己身上掉出来的一块肉啊，最初对她的期待也就是平平安安地长大，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她打开手机，跟女儿的对话还停留在：爸爸妈妈觉得，你还是回老家来吧，我们可以照顾你。女儿没回复。

她输入一行字，然后删掉，再输入，再删掉。

外面的雨声忽然变大，树木在风雨里大幅度地晃动，暑气在这一刻不堪一击。

她注视着外面，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因为某件不太记得的事情她扇了女儿一巴掌，然后转身就走。

后来忽然下雨，女儿没回家，她急匆匆地出去找，发现女儿蹲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地面上是一滩血水。

她一把拽起女儿，心里是既着急又愤怒，问她在干什么。

女儿说，“我流鼻血了，我低着头让它流走。”

她一边让女儿仰起头，一边拿纸巾给她擦干净血水，“那你怎么不回家呢！”

女儿嗫嚅着说，“我怕你生气。”

那时候，女儿才6岁，读一年级，过后不久，自己和丈夫去城里打工，把女儿留在乡下让爷爷奶奶照顾。

她也记得跟女儿说自己和她爸爸要去城里打工的那晚。

女儿去了卫生间洗脸，洗了很久，出来的时候，毛巾蒙着脸，但骗自己说，夏天太热了，这样敷着舒服，话语里带着哭腔。

第二天要走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上学去了，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爸爸妈妈一路顺风。

很奇怪，忽然就想起了这两件事情。

她忽然意识到，小时候的女儿尽量在不让自己担心，长大了也是如此。从小到大，她就没让自己和她爸爸担心过。

她最终在手机上回了一句：你想待在哪里都好，只要你开心，你想去做什么事情你就去做。爸爸妈妈爱你。

后面又觉得我爱你有点过，便删掉，改成：爸爸妈妈一直支持你。

雨声似乎变得轻柔了一点，她把手机放在沙发，进房间睡觉。

黑夜中，手机响了一声，很轻，屏幕亮起，是女儿的回复：谢谢妈妈。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