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写得长一点,就要锁着查好久。想自由自在地写点东西给人看,其实最好是成为专业的学者或作家。如果做不到,就尽量写得短一点吧。
我想用多篇短文来探究的主题是,诗歌如何嵌入社会;想从一个外部的视角,来看诗歌与“世界”的互动。我清楚较为流行的观点,也是相袭已久的观点,是诗歌作为有其自身规律的艺术品,应当像科学对象一样,做细致、内在、独立的研究。没有必要否定这种观点,也能从别的视角进行探究。因为,如果这种观点坚持自身为唯一正确的视角,那么显然,将会受到来自历史与如此设定的对象自身的挑战与批判。
诗歌固然是有规律的对象,写诗是有门槛的技术,但从一向有人主张诗要“一空依傍”“自开心源”来看,它的确和一般的科学、艺术对象有所不同。诗可以摆脱学识、技术,与人紧紧联结,这种观念上的现象,很值得注意。正因它可以如此极端地个体化,反而叫人对它如何实际上完成了社会嵌入,大感兴趣。
从诗歌的基本要素,语言与想象,这两项来看,毋宁说,诗性、诗意或无论什么别的词,令人习焉不察地显示着个体的社会化能力。于是,问题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诗是如何嵌入社会的?诗是不是个体嵌入社会过程中发挥了作用的要素之一?反过来也可以,诗是不是个体抵抗社会发现、成就自身过程中发挥了作用的要素之一?
我不想强调,诗有多么重要,诗性多么代表着某种“本质”。科学化的,细致、内在、独立的视角对这一点已经说得够多了。承认自己想要探究的东西,其实没那么重要,倒是挺重要的。
这样一种诗的社会探究,可以经验研究,实打实地做调查。比如,写诗的人如何获得名声、财富,如何展开他的交往行为,如何积累他的文化资本与权力。不过,我更想闷在家里,用单纯的文本解释的手法,让“本质”那个词再溜回来,做一点“诗与社会的本质互动”上的探究。所谓本质互动,只是用来指称抽象的,空想的,优先绕着文本打转的探究空间罢了。正要它赖皮用个“本质”的名,才更显示自身是高度可错的,大可讨论的。
让我兴起这个念头的,一是孔子的两句话,二是托克维尔《论美国的XX》第二卷论诗歌的那一章——很奇怪这么好的一篇文献居然到目前为止都没在我所见研究中得到探讨,看来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法完全驱散无知的迷雾:不是没人写过,只是我没见过。然而正是基于无知才要写上一写,探上一探,去与那种作为凝结核的无知掰掰手腕。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孔子还说,诗可以兴观群怨。
前一句,在性理上下功夫的解释会说,诗教也温柔敦厚,养得人心气和平而后能言。在交际上下功夫的解释会说,春秋时贵族交往都要引两句诗,所以不学诗就没法说话。后一种解释看起来是对的,然而可疑。看起来是对的,因为它契合大多数人无论古代现代看重实际的思维习惯;然而可疑,因为从《左传》看,大多数引诗的场合,是外交。国与国交往用雅言引诗,不至于说在一国之内,一家之内,不学诗就说不出话来了。前一种解释看似空中语不着边际,倒更有说服力。唐代王通《中说》引学者姚义为《论语》里的这句话答弟子问,“为什么夫子只跟儿子说学诗学礼,不说学易、书、乐、春秋呢”,回答是“剩下那几门都要具备了某种品质之后才能学习,而诗和礼是教人养成品质的,所以要先学”(《论语集释》引;直接查《中说》也行)。这种性理上的解释更容易和后世的理论衔接,做进一步的引申。比方说,音乐演绎里的古乐派,喜欢讲究某位音乐家的曲子在历史上用什么形制的乐器用什么节奏用什么环境演奏,那我们今天就还用什么来演奏,这种诠释很叫人开眼界,是“音乐史的演绎”。不过我更喜欢上世纪的大家,选择有所闻所见而不必上溯所传闻又有自己独创的方式演奏,这是“包含音乐史的演绎”。演绎舒伯特里头含着马勒,演绎贝多芬里头含着布鲁克纳,不是说这种演绎就比音乐史的演绎更好更真实,也至少是一样的好与真实。性理上的解释也是如此: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说的是学诗可以形塑我们的语言-形象感知。少年,不是婴儿,不是通过学习某一个词指称某一样物来学习语言的,而是通过经由诗而现身的整体图象来学习语言的。这是个体社会化的开始。
后一句,读诗的功能是感发,是经表现体悟本质;写诗则可以塑造主体,主体塑造可由“抒情”而非仅“叙述”来实现。而读写之间,就是诗可以群。古代的解释说,群指群居切磋(《集解》引孔注)。那就是大家一起写一起读,比量写得好不好读得对不对嘛。在这种“大家一起……”中,诗凝聚起个体,或者说,个体通过诗交往互动。
托克维尔那篇文章,就不知道写到哪个字就会犯禁了。之前也写过好几次,暂时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