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札记 其三
写在之前:其实辨析唐宋诗之不同,前人多有所论,精妙高华非后世所能及者。这篇札记不过是拾缪钺钱锺书徐复观的一些话头,敷衍成文。然而唐宋诗不同处讲得再好也不过是材料辨析之功,未摇笔写过几首诗,终究是门外谈禅,其似而非。终究也不过是“卑之无甚高论”。 又及,此篇所言宋诗唐诗皆为其典型风格,唐诗中开宋调,宋人中学唐诗者不在此论中。
宋诗者非宋人所作皆为宋诗,此意方虚谷辩之最明,盖宋初延晚唐五代之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至欧阳公与梅都官出,始脱前人之辙,其后荆公,东坡,山谷诸贤而出,晚唐诸体退舍宋诗一派遂成。然而此后亦有染乎唐者,如张文潜五律与绝句俨然唐风,南渡以后,江湖诗派又挑起崇贾岛姚合之旗,乃至吕本中之后的江西诗亦于江西瘦硬通神处杂以晚唐之流丽而得活法。要之,此宋人诗不尽为宋诗者。
唐宋诗亦多可互论,唐人七律瘦硬者多开宋派;宋人七绝神秀者时有唐调;五古唐人高华精妙长于写景,宋人则承杜老昌黎而来,山水写景间亦杂叙杂议;七古二者皆高标一时,才气纵横,铢两悉称,唯宋人苏黄喜一韵到底又多反复次韵;五律宋人不如唐人空神灵秀;七律则宋人之胜场,高手辈出。
以上为体裁之异。
宋诗与唐诗面目亦有异,其佳处与得失,以缪钺与邵祖平所论得之,摘之如下。
缪钺先生《论宋诗》言: 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诸修园林,唐诗则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
邵祖平先生言: 诗中之有唐宋,其犹人中之有元方、季方乎。吾尝喻之,唐诗如春花烂熳宋诗如秋林萧爽;唐诗如夏云吐峰,宋诗如秋月当楼;唐诗如骅骝开道,宋诗如鹰隼击空;唐诗如钟牢乍吼,宋诗如笛鹤南飞;唐诗如秀峦耀影,宋诗如澄潭见底;唐诗如秾桃朱李,宋诗如哀梨谏果;唐诗如汉官威仪,宋诗如胡服骑射;唐诗如珊瑚玛瑙,宋诗如火浣水精;唐诗如三河少年,宋诗如太白胡僧;唐诗如艳女晓妆,宋诗如美人夜哭,皆各擅其胜,不能优劣者也。惟其弊也,则唐诗如泥马渡河,全无着落,宋诗如黠鼠入橐,自取苦闷;唐诗如博士卖驴,时堪笑谑,宋诗如狙公赋茅,偶为狡狯;唐诗如上仙委蜕,仅剩衣冠,宋诗如下士畯寒,时羞肘踵;唐诗如乐妓适人,冶容不免,宋诗如剑侠入道,峭性难温,是皆可得而言之者也。
以余见,唐诗以浑厚神全为主而运以工巧,譬如画作乃有层次分明浓淡得宜,山水之色妙在无痕;宋人生之于后,开辟尤难,于是拾取魏晋六朝古意熔铸唐诗而得为一体,法度较唐人更精,然而并不一味求巧,又在拙字下力,有意求工亦有意求拙,工拙之际便是宋人家法,浑如东坡山谷之奇字,又似山水曲折幽胜之妙境。
唐诗之色多广而艳,如立平原忽见连天高山,乍逢即知其峻;宋派之气贵清峭奥折,如已在山中,时见竹木之秀,又可见峭壁幽泉,曲折离奇,其妙处皆需游人深入摸索。
唐诗之境在高华在空灵在浑成;宋诗之意在雅致在幽淡在清峭;“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明人所能赏之唐诗;“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则宋人之体。知此中味道差异方知唐宋诗之味道不同。
(盛)唐诗声色宏大,宋诗(江西派)则清冷奥折。
宋人诗从老杜晚年诗而来,贵平淡质朴。值得注意的是,此种平淡不是光有平易之句即可,需有用意处且用意越是“彭泽意在无弦”越是高妙,平淡而内含山高水低也。宋人《中山诗话》言:“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或意深义高,虽文字平易,自是奇作也。效古人平易句而不得其意义,翻成粗鄙可笑”可做此解。这也是宋人对于白居易那些闲适诗争论不休的源头,大抵白氏此类诗高者极高低者极低。
然而杜老晚年虽进入平易,诗律细的地步,但时有峥嵘奇崛之姿,而在宋诗另一个诗学源头韩愈东野这里,奇险倔强幽僻等色彩极重 ,在这方面影响下的梅都官和黄山谷都有这种倾向,追求平淡为致境,但摇笔而来却是奇峻险峭,颇造前人所未道处,他们推崇的平淡而中有山高水低的诗境大概十中才有一二(或许比例还要小)。不过山谷这种奇峻的诗法影响反而较他追求平淡之境影响巨大得多,江西诗派和晚清的宋诗派,同光体多从中出。
宋诗文人气重,常借自然意象发挥议论,这种文人气落于表达则包括来自人文生活的意象(如苏黄诗喜谈茶咏墨),宋人较唐人又多喜用典故,以及时有出自哲学、政治和人生修养的议论。而唐人诗(尤其是盛唐诗)寓情于景,多留有含蓄不发之处为神蕴浑厚。叶燮《原诗》言:“自梅苏尽变昆体,独创清新。必辞尽于言,言尽于意。发挥铺写,曲折层累以赴之,竭尽乃止”,此语道破宋诗与唐诗笔法异处。二者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少发议论寓情于景则其情也深厚含蓄,颇有境界之美;在描写意象上揉杂叙事议论则又能尽事理细微处,其落笔也广,所写内容亦深。概而言之,唐诗醇厚含蓄,宋诗精妙细微。一如登黄山而见日出,云气浑厚而阔大;一如月夜过七里滩吹笛,群山做响月色奇清。
以上为面目异处。
下言诗法之异
一为中二联对仗写法之异。唐人作诗中二联多一联景一联情,到晚唐时已是疲于对仗,中二联对得工切即心满意足不敢越雷池一步,其中二联多陈熟语而易为人所厌,更不用说不曾下功夫的首联尾联了。到宋人手中,便对中二联写法大加革新,打破此前常格。宋人有一联间一句意一句景的写法,如梅尧臣“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后山“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无多樱笋来”,简斋“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蔓延到晚清同光体巨佬郑孝胥亦有“半规凉月通宵色,一枕劳生向晓心”。此种写法大异于唐人。
宋人又有中二联不状景物而全是写意叙事的笔法,看似枯槁平易却有一股奇气,此承老杜《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尊恋物华。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韩愈《广宣上人频见过》:“久惭朝士无裨补,空愧高僧数往来。学道穷年何所得,吟诗竟日未能回”。而来。到宋人手里如黄庭坚《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穫稻午风凉。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陈后山《次韵春怀》:“败絮不温生虮虱,大杯覆酒著尘埃。衰年此日常为客,旧国当时只废台。”等等。
一为句子写法之异。如山谷:“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又是何等大破常规之句
一是宋人“皮毛剥落尽,唯有真实在”的剥肤存液之资,褪去诗源情而绮靡的声色,独留其本色之意。方虚谷言:“全是骨全是味”即如此。如后山《次韵春怀》,山谷次韵东坡壶中九华诗:“有人夜半持山去,顿觉浮岚暖翠空。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赖有霜钟难席卷,袖椎来听响玲珑。”此亦瘦劲之味
一为宋诗的古文化与曾国藩评价山谷诗所说的“单行之气”,以山谷为首的宋诗多单行之气,大抵为山洪顿泄一泄千里,若《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则为此单行之气。
一是上下句的开阔富有波澜,此得益于上述一联之间不纯以景语,又剥落皮毛精神独存,单行之气,如读山谷诗,看其上句想不到其下句如何承接,待下句已出,则又惊呼其意脉不断,句子间有巨大的空间。诸如“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一为句子多有数意包含,如“心随汝水春波动,兴与并门夜月高”“蜂房各自开牖户,蚁穴或梦封侯王”“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
再有散文句法对仗无痕,此法自老杜:“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终日尽君欢”,山谷得之为“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
亦有以直言而曲折有味者,如一般人游览诗末尾必要说抒情之语,然而后山《登快哉亭》以“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作结,以细琐真实而化别致,翻过一层,较寻常套路更见兴不尽之意。
除如上所言外,用典锻炼下字章法用韵拗句用意等等方面缪钺先生《论宋诗》多有涉及,略过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