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永恒
夜里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在楼下停车的时候,突然听到顶楼传来的猫叫声。这听起来有些凄惨的猫叫声,随着走上楼层的增加而愈发地急切。开门后,一天不见的多比一把抱住了我的腿,不停地嗅着我身上的味道。过了一会,当我收拾好带回来的东西后,发现它又自顾自地躺在地上舔毛了。对我来说,猫的这种热情恰到好处(但毕竟是从小养的噜),还富有情趣。狗也很好,就是太热情了——我受不了。
我家这只猫的行为,让我又想起了妈妈今晚跟我说的故事: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常常会望着窗外,一见到妈妈回来了,就会高兴地朝妈妈跑去,奶声奶气地喊着刚学会的第一个语言——“妈妈”。即使发不准、或者不会说这个词,但仍然会有这样不受控制的亲近行为,正如多比刚断奶的时候总是蹭着我的裤裆……也正如小时候养的毛茸茸的小鸡小鸭会总是跟在我后面跑一样……这种普遍存在的需要与被需要的感觉都很好,只是长大之后好像有点变了味:没有爱的需要或者被需要,都并不能使人快乐,反而只会徒增烦恼。“因为爱你,所以需要你(所以想见你)”的这种爱,在动物身上倒是更有确定性;不过那种“因为爱你,所以不想见到你”的爱,却只可能存在于人类身上吧。相比前者的“要抱抱”,后者更像是一种“自抱”。
伊甸园的日子毕竟是短暂的。儿时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以至于妈妈今天伤感地跟我说“住在隔壁、小时候常来看你的小罗阿姨前几天肝癌去世了”的时候,我却感到惘然。拼命地试图回想,却难以找到一丝那时候的印象。与自己曾经发生过交集的人里,逝去的人近年来逐渐增多。不管是爱过的、恨过的、没有感觉的,或者是对你好的、对你不好的、对你不好不坏的,最后通通都会消失在你的生命中。这些被命运杀死的人,大概都可以归类为“物理逝去”;还有一种叫“心理逝去”——这一种人,往往是你亲自“杀死”的。对唯心者来说,活在自己心里的人,似乎成了一种印象。只要这种印象还在,那个人似乎就依然存在着、依然生动地活在你的身边。有些人,靠这种印象——记忆活着,还有些人,拼命地试图忘掉这种记忆。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印象,这种记忆,以及这种抽象化的感性,使得人类能够产生虔诚深刻的感情,而这大概就是宗教——永恒的基础吧。
记忆,是神给人类的礼物,也是给人类的诅咒。第二种往往与恨有关。虽然是一种听起来不太好的激情,但是有时候它却成为了某些人的生存动力。我想这种要么是无法挥之而去的深仇大恨,要么就是恨者的生活比较单调、没有什么新鲜事,以至于这种随时能够调动起来的恨,竟变成了生活中的一种消遣娱乐。两天前参加了海口一个女艺术家名为“凡人一拳”的行为活动,大概就是让每个参与者(小朋友为主)把自己讨厌的对象画出来,然后印在一个木刻的拳头上。当我在那里观摩小孩子贴在墙上的作品时,突然看到一个胖大哥火急火燎地闯进来,急着要把他得咬牙切齿的初中老师印上去。他在那幅画上好像还画了一些大便,然后在亲自按压的时候非常用力,还愤愤地打了几拳,差点伤了桌前的女艺术家。在印完后,这位胖大哥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满足。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跟我们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这个曾经伤害过他的初中老师——原来是对方曾经少给他发500块的补助金。站在一旁的我,在略微诧异地看着这位胖大哥击打这幅画的愤怒行为时,同时又觉得他也真是直率得可爱。唉,大概只有这样可爱的人才能拥有这样可爱的爱恨吧。
发泄完恨意的胖大哥走了,我留在原地对着手上的白纸惘然。本来以为这会是一个用拳头击打画纸/画布的行为,所以即使那天上午有些感冒了,但我还是挣扎着起来参加她的这个活动。结果来了之后,看到一堆小孩子,还有一堆可爱的画,我一下子变得有些迷茫。我本以为我会有很想用“拳头”发泄的冲动。但是到了这里,我却想不起来有什么具体的对象是我十分仇恨的了——也许我夸张、严重化了那位女艺术家的初衷。讨厌(dislike),也许仅仅只是带来不适。这种不适往往只是暂时的。但是恨(hate),则是深远持久的一种进阶版讨厌。这两种感觉程度的不同也是喜欢(like)与爱(love)的区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以为是要找一个自己所恨的对象了……
想了半天,最后我干脆在纸上写了“吾”,然后在涂完滚筒、在刻板上按压这张纸的时候,我又在纸的背面写上了“世”。归根到底,爱恨都是一体的,都是迷恋,都是激情。既然世界是我的表象,那么若是有所恨,也就等于是恨我自己、恨这个世界了;爱亦然。突然想到,木心在谈到自己文革时的遭遇时,说自己“觉得世间一切诚可原谅”。这可真是浪漫。当然,这少不了他的“白天是奴隶,晚上是国王”的这句话。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后半句话。他能这样想,所以他是木心。我还想到黄永玉的那幅猫头鹰画上的题字:“白天人们用恶言咒我,晚上我为人们勤奋地工作。”想着想着,越来越觉得恨没必要……就像对待杀不完的蚊子一样……然后蚊帐上又溅了一块鲜红的蚊子血——我的血。唉,好麻烦又要去洗手……人总要净化自己——就当作是拍死讨厌的“我”吧。
没有记忆,什么也不会留下。没有记忆,不会有爱,也不会有恨,更不会有人类。相机这种东西,就是人类发明用来对抗遗忘的东西吧。有些人却完全用来偷窥,真是可笑又可悲。私以为偷窥是一种内在的匮乏。而内在的匮乏,又可以说是一种记忆的匮乏。这里的记忆并不仅仅指的是记忆力的不足,还包括一种对自己的往昔、遥远的过去(凭栏怀古般)的一种怀念、怀旧及其所引发的浓厚思绪。Nostalgic.怀着永恒的乡愁四处寻找故乡。身处于一片雾中风景。目之所见,多为废墟。此乃一种记忆说;另一种乃是柏拉图的知识回忆说:即我们可接受(学习)到的知识,其实是由我们的前世决定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今生内在匮乏——记忆匮乏的人,岂不就是前世缺少记忆和知识的倒霉蛋了吗?为了来世拥有更好的记忆(更高的悟性),我们是不是也要今生多修点功德呢?我觉得记忆就是一种功德。人多回忆点过去,总会变得善良一点。
可是善恶、爱恨,或者人类珍视的记忆,在宇宙的眼里什么也不是。啊,如果真要恨,就恨冷漠无情的宇宙吧。但是这种恨也改变不了什么。那天遇到的一个戏剧导演在吃饭的时候聊到了“人并没有意义。”这个老话题。 面对这种每个时代(年轻人)都会存在的虚无主义的观点,当时我只用尼采的那句话——“宁可追求虚无,也不能一无所求。”来否认了。旁边一位学哲学的朋友说这本身就很虚无哈哈。我说虚无也分积极的和消极的。导演说那什么是积极的什么是消极的。我说好的是积极的不好的是消极的。他又说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然后那位搞学术的朋友以什么囊括的理论予以反驳。
唉,说话还是没有写作好使。现在我想,能最好地回应那位导演的那个问题的就是:正是因为没意义,所以才需要人类自己去填充、去创造意义。而创造的时候,往往是沉浸的时候,即是忘掉“人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还有忘掉“以万物为刍狗”的宇宙、忘掉烦扰多多的生活、甚至是忘掉时间、忘掉自我的时刻。所以,忘掉时间、忘掉自我的人是最幸福的人……但长期保持这种状态的境界恐怕只有极少人才能达到。对于一般人而言,偶尔短暂的沉浸就已经是弥足珍贵了。我想,这种沉浸总是与记忆、还有爱有关的。爱就是沉浸,就是美好的瞬间,还有永恒。唉,人这一生,要经历多少次愚蠢悔恨,才能换来一瞬间死而无憾的幸福呢?
人的一生,不过就是几个瞬间。就像短暂易逝的泡泡一样。但如果能在其中的某一个泡泡看到世界上最美好的光景并且从中感受到了美好的永恒,那么……那样的一个瞬间也就够了。
“已经找到!
——什么?永恒——
那是溶有
太阳的大海”
如果可以,
请不要忘了——
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