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二）
他们的婚姻，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结婚四十来年，生了两个孩子，偶尔吵架，平时在一套房子里各过各的，他在书房放了一张小床，屋里没什么书，烟一根根的抽，除了打扫卫生，妻子从不进他的房间，他们互相厌恶，也互相尊重。他们的婚姻维系了这么长时间，并没有什么秘诀，他们不出轨，至少从未被发现，没发生过什么大的冲突，实在找不到离婚的理由，也没有必要。
孩子们跟他并不亲近，成年后都很快离开了家，他们和妈妈更亲近，他说。可是他们也并不爱他们的母亲。
女儿上大学那天，他们送她去机场，回到家妻子不想做饭，他们各自去楼下吃了点东西，他回家时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你吃的什么？他问，但没仔细听她回答吃了什么，他往书房走，妻子叫住他，看她眉头皱成一团，表情也很严肃，像是要宣布一项重要的决定，她说，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还是离婚吧，他站在那儿想了想，很快，没有想太久就答应了，又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就回了房间。第二天起来，妻子做好早饭，他们又同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退休后他成天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特别是不和妻子一起出门，有时晚饭后想下楼散会儿步，也要一边洗碗一边慢慢拖时间，等妻子离开十多分钟后再下楼，沿着滨江路走，天已经黑了，路灯的光线有些刺眼，夏天有虫子在灯下飞，茶馆的灯箱发出红色的光，同样的刺眼，呈放射状，眼睛快瞎了，他想。跑过来一个小孩，差点撞到他，父母在后面骂孩子，又赶紧过来向他道歉，他摆摆手说没事，等他们走远了，他又回过头去看，小孩围着父母乱跑乱跳，他看着他们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孩子也没被打一顿或是狠狠摔一跤，这让他感到有些遗憾。
如果收到婚丧嫁娶的邀请，他还是会和妻子一起出门，之前老杨的孩子结婚请他们去，老杨是以前单位的同事，认识了几十年，大他两三岁，退休后就没再见过面了，到达酒店门口，他和老杨打了个招呼就走到收礼处随份子钱，妻子和老杨的妻子聊了几句，夸老杨的儿媳妇漂亮，签完字准备往里走时，妻子又在夸老杨的儿子看起来真精神，他看过去，确实比他儿子要精神一些。他们和老李坐一桌，老李妻子抱着孙女跟他们寒暄着，老李突然问他孩子们的近况，儿子离婚了，女儿没结婚，他想了想，没有回答。
孩子们要回来吃饭，一大早妻子就在厨房准备，他想着今天妻子生日，怎么也得主动帮忙做点事，刚走进厨房，就踩到放在地上的菜，妻子骂他，他有些生气，就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妻子见自己在里面忙，他还在外面悠闲地看电视，更生气了，开始阴阳怪气的念叨，他越听越烦，有种窒息感，于是把电视关掉说下楼去拿快递。今天孩子们要回来吃饭，所以妻子既紧张又兴奋，他本来是可以理解的，但现在心里实在有些憋屈，他朝快递点走，走着走着就感觉呼吸变得顺畅了，他放慢脚步，身体逐渐变得松弛，阳光明媚，今天孩子们要回来吃饭，他们很久都没回来了，他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有孩子在小区里跑，父母在后面跟着，他看着那个孩子，突然想起孩子们小时候的乖巧模样，今天阳光明媚，呼吸变得顺畅，身体变得松弛了。拿了快递往回走，他突然有些不舍阳光，再加上一丝对妻子的厌恶，慢慢地走，甚至换了个方向，准备围着小区走一圈再回去，小区不大，还是走到了楼下，呼吸又开始有些不畅，胸口郁结，每往家的方向走一步，内心就多一分沉重，他希望手机快响，不管是谁给他打个电话，就算是推销电话也可以聊几分钟再上楼。他想，妻子怎么还不死呢？和她在一起实在太难受了，走了几步，又想到如果妻子死了，他就得每天自己做饭，这同样使他痛苦，自己怎么还不死呢，他想。
女儿先到家，和他打过招呼就去厨房帮妻子打下手，儿子回来的晚一些，饭快做好了才听到敲门声，他给儿子开门，朝儿子身后看，眼神有些失望，妻子在厨房问，琪琪回来了吗？没有，儿子说，她妈妈带她在外地避暑，没有回来。琪琪是他的孙女，去年儿子离婚后她就跟着妈妈一起生活，儿子离了两次婚，只有一个女儿，她们都离开了他，好像每个女人都和他过不下去。
妻子见他没回答，就跟老李说，孩子们最近都还好，都在忙，他看着司仪上台，音响盖过了妻子讲话的声音，老李问他孩子们都成家了吗？儿子前两年离婚了，女儿毕业后一直没有谈恋爱，他看见新娘的父亲把新娘交到新郎的手里，妻子回答老李，说女儿还没有对象，吃饭时孩子们端酒敬妻子，祝她生日快乐，妻子端着汤碗和他们碰杯，老李的孙女抓起盘子里的花生，手太小，有两颗掉在桌面，然后慢慢滚落到地上，她想钻下去捡起来，老李的妻子把她抱紧在怀里不让她下地，她有些不高兴，开始嘤嘤嗡嗡的发脾气，老李问他女儿怎么不找对象，自己可以帮忙介绍，他想说关你屁事，他以前问过女儿，女儿说在这个家里长大，父母和哥哥的婚姻已经让她对男人不报任何幻想，新娘的母亲在台上哭着对新郎说一定要对女儿好一点，妻子跟老李说女儿太挑剔了，但反正还年轻，也不着急催她结婚，妻子问女儿最近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女儿摇摇头，不想谈这个话题，老李妻子还是没犟过孩子，把她放到地上，她把手里的花生都扔掉了，开始原地转圈圈，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转了一会儿又扑倒在奶奶腿上，想往上面爬，老李妻子把她抱起来，她又开始舔手里花生遗留下的盐粒，老李问你家老大怎么样了，有孩子了吗？儿子前段时间好像又谈了个女朋友，但还没带回家和他们见面，新郎对新娘的父母承诺，这辈子一定会好好爱新娘，不让她受苦，妻子说，孩子的事他们年轻人自己清楚，他们有分寸，自己懒得过问，妻子说想孙女了，问儿子什么时候能带琪琪回来住两天，儿子说等晚上回去打电话问问前妻，新人开始撒红包，老李妻子带着孙女去看热闹，孙女兴奋地在地上跳，有一个红包扔到了不远处，她想过去捡，旁边有个大孩子也看到了，跑过来抢，把她撞倒了，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老李妻子连忙把她抱起来哄，旁边的人见到了都在哈哈大笑，那个大孩子又跑回去继续抢红包，老李问孩子们最近工作顺利吗？他说都还行，你家孩子最近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要二胎啊？他前几天听人说老李的儿子快离婚了。
吃了一会儿，儿子突然说自己在网上找了一份货运司机的工作，但他没有车，需要先租一辆，租金四千一个月，还得再交三千的押金，想让父母先借七千块救救急，他看着杯里的酒面浮起一块油渍，捏着杯子搓动着它慢慢旋转，妻子脸色不太好，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儿已经开口，你都三十多岁了，身上连七千块钱都拿不出来吗？儿子也开始生气，骂女儿说关她屁事，儿子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开始创业，创业失败后又开始找工作，但和应届毕业生一比已经晚了几年，更加不好找工作，他和妻子商量之后让儿子去宜宾跟人学做烧烤，又出钱给他开了个烧烤店，一开始生意还可以，后来挣了点钱儿子就开始赌博，不仅钱输光，店赔进去，还欠了二十多万，等他们替儿子把钱还了，儿子又开始整天无所事事，偶尔打打零工，没钱了就找他们借，因为这些事女儿一直很生气，她觉得父母在哥哥身上花了太多钱，以后留给自己的越来越少，所以每次儿子想找他们拿钱，女儿比他们更生气，有时她甚至认为哥哥早就把他能分到的遗产用光了，现在用的都是以后属于她的钱。
妻子问儿子，你在网上看的靠谱吗？怎么一去还没开始工作就要交几千块钱呢？会不会被骗了？儿子不耐烦的说，我几十岁的人了，难道这都分不清吗？女儿在旁边发出了一声嗤笑，儿子把筷子一扔，瞪着她，她不甘示弱，瞪了回去，他用筷子想把油块捞出来，结果筷子上的油也跑了进去，一用力油块四散，粘了一些在杯壁上，干脆一口气喝光了，又倒了一杯。
老李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说自己前段时间去体检，发现了一身的小毛病，什么高血脂，尿酸高，还有轻微的白内障，退休后他就再也没去体检了，他在逃避，不希望被检查出什么问题，宁愿自己不清楚，到死的前一天都认为自己向来身体健康，前几天没睡好，早上起床的时候感觉眼眶和鼻梁之间有一股异样的流动，鼻梁处感觉一阵凉爽，眼眶却热得发胀，鼻腔有些湿润，他默默地往厕所走，看着镜子，鼻血已经流出来了，他悄悄擦掉，在厕所待了会儿，等鼻血止住，洗了脸才出去，妻子在厨房做早饭，没有看他一眼。
吃完饭，儿子离开了，女儿帮着收拾碗筷，他倒了洗洁精，拧开水龙头放出热水，锅里生出一圈圈泡沫，他说如果儿子没拿到钱又去外面借，以后要还的钱会更多，女儿假装没听见，妻子走过来想转移话题，问女儿最近有对象吗？女儿说没有，经历了今天的事就更不想结婚生子了，锅里洗出的液体和残渣倒在水槽里，水流在出水口上方旋转，他的手里也满是泡沫，又拧开热水再继续冲洗锅碗，他说，如果你喜欢的是女生我们也可以接受，只是不希望你一个人过一辈子，老了没有人照顾你，太孤独了，妻子骂他不要乱讲话，说王叔叔有个侄子还不错，可以安排两个人见见面交个朋友也行，女儿拒绝了，妻子强调自己是在为女儿的幸福着想，女儿反问妻子，你和我爸结婚四十多年又生了两个孩子，你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幸福吗？冲掉锅底的泡沫，水面上漂浮着泡开的葱沫和辣椒皮，在过滤网里卡住了，他最近一次感到幸福，就是一个人在小区拿快递的路上，妻子生气了，骂女儿不知好歹，不识好人心，他拿起过滤网，倒过来在出水口敲了两下，又打开水龙头把残渣冲进下水道，老李又问他家里房子怎么样，现在每个月退休金领多少，他敷衍着回答，女儿也走了，妻子回到卧室生闷气，晚饭后老杨在酒店门口送客人，他走过去和老杨打了招呼，老杨问他孩子们最近怎么样，他回答后看见妻子还在后面逗老李的孙女玩，没有跟上来，便张了张嘴，想和老杨再聊点什么，可他对老杨并没什么想要关心的，他看妻子没有离开的打算，老杨递过来一支烟，他点燃后吐出一团烟雾，开始问老杨最近身体怎么样？孩子的婚房买在哪儿？现在每个月退休金领多少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