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楼上的小姐
梨花巷子里有户宅子。门庭不大,没什么下人伺候,平日里也常常是静悄悄的。但是胜在布局得当,照壁后舒朗的庭院边,有个造了景的池塘,池边立着几丛竹子,午后从在书房的窗望去溶溶生光。西里还有个小楼,修得窄窄高高的,伴着旁边一颗老橘树,从墙外也能眺见,翘起的屋檐陈旧却仍精巧,比起旁边的人家,看起来总要气派一些。
听说这宅子的旧主也曾经有过风光,不过因为未名的灾荒还是人祸,到底还是败落了,连小镇子里的祖产也贩给了外地户,理了琐事后便不知所终。
现下住在这的,是别乡奔来的姓游的一户人家,听说贩鱼起了点底,便蓄养了些家业。听闻这附近的乡风民俗得当,加之又有好的学堂,便拖家带口地入居。可惜,指望着能读书成才的小少爷,前两年殁了。死因也很颓唐,听说是吃着东西不顺口,发了高热又按不下,在一场秋雨里匆匆忙忙咽了气,书房里还有他的一副墨宝,连落款还没来得及提,孤零零地镇在案上,慢慢地卷起了边。
当家的人很是心灰意冷。他的娘子缠绵病榻多年,留下一儿一女便撒手而去,到现下只剩父女二人,还有一个老妈妈,一个伺候的小丫头待着。在这说熟悉不熟悉的宅子里,守着说好不好的一点产业,日子悄声又没有指望地过着。他每日回来,躺在院中数一数天上的星星,喝一口酒,就自觉又混过了。
他们家的老妈妈和丫头,也不像寻常的妇道人家爱在村口巷尾说道,成日里,不太怎么出声。和镇上的人,也说不上熟络。春秋两季定时出来扯些布,抱回宅子里做活计,裁缝铺都很少上,也不关心什么时兴的花样。
每次送走她们,铺上的老板都边撮着牙花,边和伙计闲聊。聊来聊去,总是那几句。
“这家人,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半大的姑娘不出门也就算了,当下人的也不多上点心,成天捡些老气横秋的色。”
“可不吗!”
“姑娘怕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外地人!没着没落的,这家宅冷清啊,就活着没劲。”
……
城里的媒婆心里也犯嘀咕。这家子人来了小五六年了。前几年她打街串巷,上元节时候,还能看见这小姐坐在她爹肩头伸手去摘灯笼,小脸蛋看着是个美人胚子。掐指算算,现在也到议亲的年节了,绣上两年衣裳帕子,准备好嫁妆,轿子一抬就可以做媳妇去了。谁知,岁数越大,反而逐渐一点声息都没了,让人担忧是不是有些疑障。
但东巷的小孩说,有一次翻着墙玩,隔着橘树的叶子看着那三层小楼的顶上推开了窗,露出来一个姐姐的模样。浓黑的发,净白的大脸,五官倒是标标志志的。
可是这标标志志的小姐,不爱下楼,也不出门,镇日不知道在宅子里做什么。没奈何,在这小镇上,新鲜事原本就不多,翻来覆去的旧历,已经是茶余饭后的必经之所。闲暇之余,又开始说道起来。
“这年岁,早该做媳妇了,谁还天天躲家里不见人呢!”
“因为他家小少爷殁了,所以更不敢教人出来惊了风吧?”
“可能是撞了邪吧,见不得太多人,怕更伤了魂。”
“也许是这宅子不干净,住的人都受了运道不好的影响……”
“要请人来看一看啊!”“得找人治治!”
这些街坊邻居,小贩子,一时间在路边聚了,话完闲事,又散了。口气听着,确是比宅子里的当家的,还要更急切、更关怀。人怎么能这么悄悄秘密地生活着呢?和周围的人隔膜着,长年累月也没有融进来,日子有什么意思?这镇子的人想不通。但是,也没有人主动上去敲敲门,送点三瓜两枣问一问,“嗳,您最近怎么没出来转转呢?上旬收的莲子制了好的膏子,给您尝一尝。”
那个宅子小小的门脸还是清清静静的,若不是侍女怕老妈妈滑跤,偶尔铲一铲苔,可能还要更有野趣一些。
小姐不上女学,也不绣花,没什么琴声传出来,那小楼整日都是静静的。只有橘树的叶子在午后的风里摇摇地响着,送进来阁楼一些酸辛又刺激的清香。就在这样的气息里,小姐总从午后的深夜的梦里醒来,日复一日。她从这摆脱不掉的倦怠的梦里知道自己病了。
“什么时辰了?”她总在醒来后问,声音纤细,像飘风中的小灯。那时她也并不能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是还在梦里吗?那光怪陆离的虚幻不放过她,总令她分不清晰躯体与意识的界限。或者,“天气怎么样?”她也时常醒来问这句。因为如果天阴着,她会心里更好受一些。那预兆着本就是不好出行的日子。确然,她已经很久没有迈出宅门,但是对此她自己也心有负担,需要外界无忧无虑到来的风和雨,给她一点似是而非的解脱。
小丫头觉沉,往往总只有老妈妈在无数个骤然醒来的晚间,安安稳稳地应下她:“就快天亮了。”或者“三更呢。”是以老妈妈的年龄大了,不良于行,也没什么好觉睡,便化成阁楼上的一尊老佛。小姐每次起夜,都能迷迷糊糊隔着一点烛火的影子,看见她那双遍布褶皱的手在慢悠悠地捻着根针。而那时候她便觉得很心安。从梦中被抛出来后置身于陌生世界的冲击感和无措,总是可以被这种无声的陪伴消融去十之二三,剩下的几分,在天明后,也能短暂地顺着展开的窗棱流逝。明照的日光和逐渐响起的街声,慢慢舒缓着她被忽然失律的心跳和没有来由的恐惧所折磨的神经。直到未名的惫懒重新将她淹没,在那之前,都是在三层楼上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