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祝福你们

小时候住在姑姑家，姑姑家的那个村子很穷。村里有户人家，儿子娶不到媳妇，便从外地买了一个媳妇来，这个媳妇后来给他个男孩。由于担心这个媳妇跑掉，就给她做了结扎。我理解是这样可以约束她，让她跑不掉，或者跑掉后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上小学那会，她会提着一个大篮子，里面装上零食，到小学门口卖，同时带着她的小儿子。

她个子小小的，瘦瘦的，矮矮的。印象中她并不聒噪，也不叫卖，只是隔着学校的大门口，卖她的小食品，我们一帮小孩围过去。现在想想，一个穷穷的村子，一群没有几个零花钱的孩子，她能通过这种方式赚到多少钱呢？不过当时村里人并没有什么好的赚钱渠道，大多在家务农，想赚钱就需要外出务工。

她的小孩也很小，小小的，印象中是个活泼的和妈妈在一起的小男孩。

后来，那个男的肺结核死掉了。再后来，她带着小孩离开了那个村子。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和她小孩的消息。事情已经过去25年左右了，现在想想，她小孩差不多28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最近浮上心头。我为之哭泣不已。

一是为当时她卖零食时候的无助、柔弱感。毕竟那时候的她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子，也没有社会关系，还那么柔弱，也没有经济收入，除了她的孩子，别人与她是没有强链接的。那时候的她，应该是感觉到孤单与悲伤的。我很想回到小时候，给她钱，看着她，告诉她：不要这样，不要通过这种方式赚钱，太低效了。去学习，学习技能，要生活下来!你可以不这样靠卖零食赚这点小钱，你可以换种方式赚钱！你可以！不要这样赚钱！不要这样赚钱！不要这样赚钱！

看到她这样赚钱，虽谈不上辛苦，但是赚这么点小钱，我深深的感到没有希望，感到绝望。就好像，一点力量也没有一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不要这样！答应我，去学习，去提升，去学技能，离开这里，不要这样赚钱，赚不到什么钱的！赚的这些小钱根本不够生活！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写到这里我喉咙好疼）。

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你不能依靠这条路，你还年轻，你可以有别的选择，答应我，不要这样，不要依靠这种方式赚钱，这样赚不到多少钱的。答应我，好不好，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大家都不要买她的东西！这样会给她赚钱的希望，但是她不能依赖这种方式赚！我们不能买她的东西！”我站在她的零食篮子面前，哭泣着对着同学们大声说到。

我用篮子盖盖住她的零食，跪在篮子面前，趴在她的篮子上哭泣着。她不能依赖这条道路赚钱，她不能这样，这样太低效了，她不能这样，她这样赚到的钱不够花的，她不能这样。

我握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她，哭着跪在求她：答应我好吗，不要这样，不要靠这个赚钱，好不好？换一种方式赚钱，好不好？走出去，去外面，一个月至少也有几百块钱，是卖零食的好多倍，去这样赚钱好不好？答应我，不要这样，求求你，好不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很困惑。

能想起来的，就是我的妈妈。这位卖零食的妈妈，我所难以承受的感觉是她好像别无选择，只能选择这种低效无助的方式搞营生一样。我的妈妈留给我的，也是这种感觉。她似乎也是很无助的，无助到只能哭泣。可能小的时候我心里就有这种呐喊，只是，没有表达，一直以来也没有被我觉察到。

我的妈妈，印象中一直是忧伤的。她总有担心不完的事情，永远有悲伤的事情，似乎她的世界里除了悲伤没有别的。她担心家里收成不好，她担心舅舅家的孩子吃不好穿不暖，她担心姨家的女儿嫁不出去。我在她身边，她亲自照顾我吃喝，她倒不担心我吃不好穿不暖。我记得姥姥去世后，她每天去舅舅家，舅妈和表哥都很烦。妈妈在院子里给表哥做被子，一边做一边哭泣着说“没人照顾，吃不好穿不暖”，表哥站在屋门口，两手插兜，说着“谁让你管了？”，舅妈在旁边也这么说。我当时很吃惊，觉得人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关心自己的人？我不明白。还有一次，舅妈做饭放了很多辣椒，我不小心用手戳到了眼睛，辣的哭了起来。妈妈就带我出门在街上走走。后来再说起这件事，妈妈笑着说“那是舅妈不想让我们去，所以用了这一招”。我印象中妈妈从舅妈家回家的时候，总是忧郁的，仿佛心里永远有担心不完的事情。一路上妈妈不说话，我就跟着妈妈走路。我看着妈妈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当时的我七岁多快七岁半，并没有问“妈妈你是感到忧伤吗？你为什么而感到忧伤？”，现在，如果让我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问问妈妈。我希望妈妈可以开心一点，而不是总是这样忧伤。她的世界里永远都是这么忧伤，没有解决完的时候，永远有着担心不完的事情。

也许小时候我就很想对妈妈说“妈妈不要这样”，只是没有意识到，也没有说出来。别人好像都没有那么忧伤，别人都有开心的时候，别人也面临着生存的压力，也同样靠种地、打工养孩子，但是别人好像就是，大部分时间是开心的，有那种“开开心心解决问题”的态度。而我的妈妈则不一样，永远都有担心不完的问题，这些问题似乎没有解决方法，只剩下忧愁，就是只能无助的哭泣。

我不知道妈妈的这种无助感从哪里来的，我印象中妈妈永远是这样的。仿佛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她动弹不得，没有选择，她只能憋在里面，无处施展自己的身体。我的姨妈不这样，她有力量，她会反抗，她会提意见，她会维护自己的感受。而我妈妈则不一样，她没有自我，她永远都在为别人担心，永远都在担心她哥哥家的孩子，我从未见过她为自我着想过。我妈妈就是这样没有自我。

我妈妈为什么这么忧伤呢？她可不可以不这么忧伤？

二是为后来她带着她小孩离开后如何过生活感到深深的担心。她一个女人，柔柔弱弱的，身无一技之长，带着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而且还不能再生育，她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小孩的上学问题是如何解决的呢？她靠什么赚钱的呢？

就这样，我哭泣着。

我一边哭泣，一边告诉自己：不要随便去承担别人的苦，那是别人选择的要体验的，那是别人的道，我没有权利去干预，我也没有能力改变。我需要做的，是承受这份苦，这是我的道。我建议自己摇手和她们俩渐行渐远的背景说再见，“再见，祝福你们”，这是我能做的，其他的，我不能做，也做不了什么。

她能发现去学校门口卖小食品，就比一般的妇女要厉害，从这一点看，她出去带着孩子很有可能会发现新的商机，也许人家现在已经成了富翁了；她的孩子现在也长大了，也有能力保护她，有能力赚钱，有能力照顾她们自己了，她们应该生活的很好。再说，她还有娘家，娘家也有资源，娘家也会帮她们俩。还有，她人好还有可能找到个好人，一起生活，生活的很开心。

所以，结果未必是我所体验到的悲戚，也许，她们能量很强，她们过的很好。我只是用我的世界体验在局限的看二十多年前的人和事。人家也是人，也有生存的能力，人家并不比我差，而且人家很大可能比我强。

虽然我这样安慰自己，去体验这份痛苦，但我依然被悲伤填充着，仿佛，我的整个人都是由悲伤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