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相

于无生中,妄见生灭 。
——《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
平是什么时候流落到高昌的,恐怕没有人记得。连他自己,也全然忘记了。
现在,他已经很老了,老得连他自己,也忘记了年龄。尤其是在视野日渐模糊以后,时间对他来说,似乎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
良平是一个画师。
在长期的烟熏火燎之中,画师的眼睛早已看不清东西很久了。在这个行业中,这样的情况当然很常见。或许正是因为眼睛看不见,过去反而越来越清晰,犹如每个画师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一笔笔,一道道,线条的勾勒,颜色的铺陈,最终恍如就在眼前。一生的杰作,无法被触摸,可供感知的画作……但那些事,到底是属于良平的,还是属于良平这一生中不经意的相遇带来的记忆裂缝,汩汩从裂缝中冒着只有绿洲才有的清冽泉水——这个人的事,那个人的事,相关的,不相关的,就像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人常常会产生的某种细微感受,也许我们会变成别人。
良平已经很老了,连现在他究竟身在何处,又是何年何月呢?都经常开始恍惚。老到很多事,都已经可以心安理得理所当然的接受下来。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其实已经没有界限,这个世界是如此晦暗不明混沌不分,就像逐渐涌上他眼睛的那层白雾,时间被堆积的黄沙冲走了边界,凝固成了洞窟里那一层一层粲然炫目的色彩,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冲刷。就像年少时总容易浮现在我们心中的某些念头:谁是我呢?我又是谁呢?我和他者之间,哪条确定无意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然而这些念头终将被堆积越来越厚的尘土与泥垢掩埋,再也不曾出现。
然而,良平还能清楚记得自己来高昌之前的事,沉淀在他年少的绿洲里,点缀着逐渐沙化的记忆。年少对于良平来说,是闪闪发光的金器、厚重华丽的傝僜、结满磊磊椰枣和异花的花园,以及有着妖娆身姿雪白胸脯的女人们,穿着长摆彩绣的丝绸裙子,束着纯银的宽腰带,勾勒着纤细的腰身,踮起细细的脚尖,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和炫目的金铃,在良平面前不断不断的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这些女人,都属于他,都可以供良平随意摸索处置——有人这么告诉过年纪很小,对女人还似懂非懂的他。
可这些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似乎毫无意义。他并不快乐。无论他人怎样告诉他应该快乐,他就是感受不到那种缥缈的情绪。
有些忧愁过早降临了。很难说清那是什么,那或许只是来自一个衣食无忧的却天性敏感的少年,最直觉最本能的某种惆怅,模模糊糊,却萦绕不散。就像水流冲过磨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时大时下,却从未断绝,已经成为良平的世界隐约让人不悦却又无法停止的背景声。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良平第一次见到了,来自遥远异域的地狱经卷图。
此时的良平就站在幽暗的洞窟深处,洞窟浮现的,似乎正是当年初次看到地狱图景,在墙的四壁,分别绘有层层密密的海水,不惜工本的用贵重的青金石勾勒着巨大波浪的曲线。在巨大的惊涛骇浪之中沉浮着的,是连绵陡峭的山脉,像刀锋一样切割开毒龙般张牙舞爪的巨浪。天空晦暗,地狱深处的火焰吞噬了日月的光芒。在这连绵的海与山之间,是大大小小无处不在的地狱,以及在地狱中沉浮的罪人们。
彼有八大地狱。其一地狱有十六小地狱。第一大地狱名想。第二名黑绳。第三名堆压。第四名叫唤。第五名大叫唤。第六名烧炙。第七名大烧炙。第八名无间。其想地狱有十六小狱。小狱纵广五百由旬。第一小狱名曰黑沙。二名沸屎。三名五百丁。四名饥。五名渴。六名一铜釜。七名多铜釜。八名石磨。九名脓血。十名量火。十一名灰河。十二名铁丸。十三名釿斧。十四名豺狼。十五名剑树。十六名寒冰……
狂风席卷着漫天黑沙的幕布下,到处闪烁着碧莹惨红的火焰,无数面黄肌瘦,愁雾迷蒙的人们在世间最深渊的地方,哀嚎、翻滚,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斫刺、断肢、撕裂、灼烧、钉死、脔割、啃噬、皮焦骨烂、碾为齑粉;他们被灌下灼热的铜水,喝下煮沸的粪便、饥饿难耐,像饮甘露清泉般争抢着自己和他人身上流出的脓血和皮肉;他们的舌头被拔下,身上被反复一寸寸的烙印,烧红的铁钩钩穿他们的上颚,像牲畜一样半悬在空中……他们的痛苦无穷无尽,因为无论何时何种的折磨,他们的身体都会很快恢复如初,然后开始新一轮的轮回……
很难形容这样的场景,壁画所用的笔法仿佛非人间所有,那飞逝的线条,粗放的轮廓,大片大片流金斑驳的丹砂、铅黄与孔雀石调和的凝重色彩,厚厚的刷在墙面上的宛如血迹和呕吐之物,却像是人的灵魂残影被囚禁在灰壁之中。
无论任何人看到这幅画,都恍若马上置身于地狱之中,被画面上的热风吞没,热焰焚烧,热油灌顶,甚至感受到,那不知道从那里钻出来的黑色小鬼,会在你的头顶斩钉截铁钉上一枚烧红的铁钉,从头到脚钻个透心凉。人们似乎可以闻到地狱之中永恒的腐臭、焦烂和硫磺的味道,仿佛可以听到,那无穷无尽的呻吟,此起彼伏的惨叫,烈焰在狂风中暴烈燃烧的撕裂声……无论是谁,即使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被认为离地狱最远的高僧、善人或是最无所畏惧的武士抑或显贵,都会被画上那惊悚的地狱场景震撼得心惊肉跳,浑身战栗,甚至痛哭流涕,晕眩绝倒。
这是一幅地狱的图景,真正见到它的人,只能来自地狱。
好在见过它的人并不多,因为并不会有太多人,愿意来到这个不祥之地,人们猜测,画它的画师是不是真的见过地狱?否则何以能描绘得如此细致,如此栩栩如生,宛如地狱就在眼前,不,宛如就置身于地狱的深渊之处……高昌人私底下都在传言,这幅犹如恶魔再世的画,本身就是一个诅咒,凡是看过它的人,死后都难免接受末日的审判,品尝那种种地狱的酷刑。
然而,无论别人怎么想,这幅壁画都是画师良平一生的心血。
此刻,他在黑暗中叹息着,用他那已近乎全盲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洞窟。不用轻抚,地狱的灼热就会穿墙而出,透过良平的手指沁入他的内心,他的灵魂……他的记忆深处。在那里,穿行着他一生的岁月。
地狱,同样是永恒的诱惑。
“你就是画这幅画的老头子吗?”
蓦然间,陌生的气息穿透了壁画与世界即将结合在一起的界限,这个地方原本人迹稀少,战乱在即,更是几乎没有人会来一睹这传说中恐怖和不祥的壁画了。良平并不在乎观者,但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还是引起了他的好奇。
“你是谁?”良平轻声回答,虽然只有模糊的视野,他依然感受得到,眼前之人的呼吸非常平静,气息也很均匀——这在看过这幅画的人当中,几乎没有出现过。他们总是很快就被画面上的图景吓得魂不附体,屁滚尿流,很难有人能在绘有这幅地狱经卷图的洞窟里久待。
“你是谁?”良平轻声问,他并没有闻到空气中硫磺和火焰的味道,这也意味着,眼前这个人并没有点火,他和自己一样吗?难道不需要火光就能看清壁上的残影?
“我叫阿弥。”来者声音像冬日冰冻住的河面一样凝固,几乎让良平怀疑这是否依然是人间的声音。然而,敏锐的他依然能在这声音中分辨出人的气息——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情绪的话,或许,可以说,倒映在冰面之下的,似乎是属于人常有的,一丝丝……嫉妒?良平几乎怀疑是自己错觉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来做什么?”
“我是一个画师,从中原来。”
“画师?”这意味着这个人是自己的同行……
“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面的人犹如隔着屏障,良平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却没有清晰的触感,他说他来自哪里?中原?他从未去过中原,即使他曾经如此强烈的梦想过。而现在隐约听说,中原早已战火纷飞,宛如地狱一般,不少勉强逃难来的人群已经出现在附近的郡县,
“这样的画,画师不都应该来看看吗?”阿弥淡淡的说,“这是一幅应该留下名字的画啊~~”收到同行这样的评价,良平本应觉得自豪,然而他却本能有些纳闷,突然他醒悟到一个更重要的事——对方用的语言,虽然非常非常费解,但那确实是,良平幼时所在地区的方言,古老的语言,混合着粟特语与古波斯的语言。
……良平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问知道那个被人熟知的名字——毫无特色的,号为良平的名字,而是,更古老的,更久远的过去,那个曾经的名字。
他当然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并不叫良平。
在他还不叫良平的时候——在这个名字附在他身上尚有很漫长一段时光之前时,他跟随他的叔父,信奉一种新的宗教,被称之为“摩尼”,这原本也是一个名字,一个创造了伟大奇迹的圣者的名字。“在天与地以及天地之中的万物存在之间,有两个本原,一是善的,一是恶的。”对“摩尼”而言,世间的一切都是从世界最初的这两个本原之间的对立开始的。黑暗永远都在对抗和进攻光明,而原人总不免最终向黑暗投降,直到善最终从恶中得到永恒的升华……
这些最初的教导,良平其实已经想不起太多,也许偶尔还能像冬日蛰伏在冰面下的鱼那样,出来换口气,但却只能越来越遥远与渺茫,他从来也不像他叔父和母亲那样虔诚,在撒马尔罕和片置肯特,摩尼教徒正在越变越少,来自越来越强大的对手——阿拉伯人建立的倭马亚王朝带来了新的信仰,越来越多的同胞开始信奉能给予商人利益和保护的伊斯兰教。然而,阿拉伯人最终并未遵守他们的诺言,战乱开始逐渐侵蚀这片肥沃的土地……
世界的事总是大同小异吧?即使如今他的心早已静止如冰冻之河。年少的良平却是一个敏锐机敏的孩子,纵然战争的阴云尚未来得及完全笼罩这座城市,隐忧却不知为何过早的覆盖了他。那些歌舞美伎,良辰美景、口腹之欲、觥筹交错、金盘银盏……似乎都及不上其后隐约可见的白骨骷髅,宴罢寂静、曲终人散、财富易主的反复无常,每个人都在这个看似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享受着欲望和罪恶,却从不曾想过尽头之处等待自己的究竟为何物。那是自己注定要经历的吗?是自己必然要去的地方吗?对此,叔父总是教导他,要善于把握人灵魂本初的智慧,才能恢复自身光明的属性,在死后永远摆脱人间的邪恶和苦难。良平在心底却不由自主的质疑,世间的善恶是非真的那么界限分明吗?倘若尘世的一切都是罪恶,那么人现在所经历的感受还会有甜美与愉悦吗?美好不值得留恋,苦难与折磨却反而必须称颂?如果一切都难逃毁灭与腐朽,人生唯一的意义是禁欲与修行,善恶的界限与意义又在哪里?……对一个少年人而言,良平的困惑或许太多了一点。他时常恐惧,时常坠入某名的焦虑与忧愁,不长久的快乐,无法停驻的虚空……这些都太沉重了。而更沉重的是,生命尽头必然的,被视为最后审判之日的死亡,那里真的有允诺已久的升华和和平?如果不是,那又会是怎样的世界呢?……
相对于他与年龄不相称的疑问,他仿佛生来就不善表达,或者说,羞于表达,不得不把这份困惑深埋心底,即使连叔父和母亲,也从未提及。
正是这个时候,在一个凉爽的午后,叔父的一位朋友前来拜访,这位长辈曾去过印度,也正是在那里,他接受了佛教教义。那个午后,绿荫荫庇,挂满紫色水晶般葡萄的长廊下,良平第一次听到了世外之音,有关善恶,有关生死,有关因果,有关轮回……
什么都无法形容那一刻良平的心境,热泪盈眶的他忘却了自己的名字,忘却了在天边日益积蓄的阴云,忘却了恐惧和忧伤……他真的只想忘掉这一切,忘掉爱,忘掉欲望,忘掉痛苦,忘掉快乐,甚至忘掉自我。那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关于一头麋鹿,一只天鹅,一条毒蛇,一个猎手的故事……在永恒轮回之中循环往复的故事,众生芸芸之中追寻悟道的故事,一下就让年少的良平产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想象和亲切,他就这样和叔叔的朋友畅谈着,或者更可以说是听从着,从午后到深夜,又从深夜到黎明。
远处的磨轮持续转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据说,熟练的奴隶光凭听着转盘的声音,就能知道整座磨坊和今年麦子的所有情况,对于一生都在磨坊之中的奴隶来说,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已经足够大了,因为这些,外人永远都不会知晓——如果良平留在这里,他注定将继承叔父所有产业一样,继承这座磨坊。然而,对于磨坊,他懂得是否又能像一个奴隶那么多了?
良平不是诞生在磨坊里的奴隶,他渴望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无论是广博的空间,抑或是更为深邃的生之沿线……
水流推动的轮转一旦开始转动,便或连绵不断地转动很长时间,即使余势将近,也会依照惯性继续下去,生死的轮转,爱恨的轮转,分别抉择的轮转……在少年良平心中,被不知源头的水流推动已经转动很长时间了,也许,至今依然在轮转着。
“死后我还会复生吗?”良平战战兢兢的问出了那个沉积已久的问题,“死后,我会去哪里?”
客人微笑着,用一种半是敬畏,半是怜悯的目光打量着小小的良平,这种目光,让良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对方并不是在看待一个孩子,那是一种真正平等和尊重的目光,就像万物都在其中,就像他和万物都没有分别……总之,良平到现在依然记得那样的目光,在他眼睛越来越坏以后,记忆中的目光就越来越清晰。
当然,其实,他也会疑惑,那个像水晶杯一样剔透的午后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经历了太多太多事,良平早已明白,记忆是如此不可靠的一种事物,太容易被噬咬得千疮百孔,坍塌如砂砾。不过,那并不重要,都不重要。
……然后客人掏出了一幅来自遥远中原的经卷,经卷上描绘着的,就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地狱。
如今良平感受到了眼前的客人身上散发着的熟悉的气息,那么冰冷,那么灼热的气息,那么多岁月过后,良平的敏锐一点也没有被打磨。
他很平静,因为这世界再也没有太多事可以让他心中再起风沙,他静静地对那个叫阿弥,自称是画师的人说。
“你是画师?”
“是的。”
“你会画什么呢?菩萨?鬼魂?还是人?”
“我只画无形的东西?”
“无形的东西?”良平若有所思,“……地狱吗?”
“地狱……有没有形呢?”阿弥淡淡的笑笑,仿佛是问自己,也仿佛是在问良平。
良平也笑了,蓦然之间,时光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当那个客人带着地狱经卷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一刻,那铺满织锦的大理石长廊,雕刻有坐在狮背上女神的拱顶,那天太阳落下的余光,月亮从重叠的葡萄藤蔓和椰枣树上升起,还有堑刻细密花纹的银质酒壶和万里之遥外的玻璃酒杯……很奇怪,良平此时仿佛就置身于那一刻一样,本该模糊的往事历历在目,他甚至嗅到了空气中棕榈、马奶酒、葡萄和香料混合的香味 ……
正是那个夜晚,他看到了树木、繁星、动物、云霞、森林和翠鸟,他听到了水流和不断地轮盘转动声,那个黎明,他也看到了传说中的……地狱……
在那徐徐展开的经卷里,藏有良平从未想象过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那样的气势宏大, 那样的不容置疑。
他突然开始浑身战栗……
良平突然醒悟到,那些消散得只剩下晨雾般的记忆,是有形,还是无形呢?
良平决定去那个万里之遥外的中土。
当然,他也可以前往印度,这条路,已经有无数人走过了,那位客人,叔叔的朋友,也正来自印度,佛陀的故乡。在那里,有无数的教团,修行者和丛林里的悟道者。
可是,那幅经卷——正如客人告诉他的,来自中土,在那里,佛教正在兴盛,而往印度的塔克西拉等地,新兴的游牧民族反复摧毁着佛塔和佛寺,毁掉了所有金碧辉煌的古老遗迹,古老的启示仿佛已经走向穷途末路,可在中土,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在不到一百年前,一位叫玄奘的和尚跋山涉水带回了大量的经卷,而中土的最高统治者——皇帝——甚至为他翻译经文建造了一座规模空前的佛寺。这一切传闻,都吸引着他往东,而不是往南而向。
当然,还有那幅画。
无论是摩尼还是基督,无论是琐罗亚斯德还是佛陀……所有信仰都保证在生命尽头有另外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尽管无数人确认它的存在,然而,还是没有人敢完全确定它真实的样子。人们就像落叶一样,季节到了就翻转飘荡,跌落在大地之上,转瞬化为泥土,在从树上随风而逝之前,很少有人真正在意,自己死去之后究竟身在何方,即使前往无穷无尽的痛苦之地,他们也只会贪恋眼前的一点点蜜糖般的愉悦,更不会为了这样虚无缥缈的问题,计较着此生不多的一点喜悦。
然而,良平就是想知道——他终归,不像他叔父,不像他父亲,不像其他久居此地,为他们的财富而沾沾自喜的其他人。他有另一个,无人能抵达的,要去的世界。他渴望一睹那样的世界。
即使是今天,即使是所有人都无法抑制的在良平的画前瑟瑟发抖的今天,他又是否能说自己真的看到了,那未知的,终将到来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那座应当要归少年良平承继的磨坊,轮盘是否依然还在转动?还是已经沉滞,甚至静止呢?
只是,当他决定前往中土的那一刻,这一切都似乎无关紧要,有些什么就在前方,就在少年志得意满自以为是的路途之上,在那份骄傲之中,无穷无尽的水流依然在细细流淌着。
“师父,快走吧!”良平的几个徒弟焦急的守在门外,“该走啦。”
良平用余光查验着画坊中储存的颜料、画粉和毛笔,白色的阴翳笼罩在他碧蓝的眼睛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他不用视力也可以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这些画具的保存情况和优劣,它们的细腻程度、气味和手感足以比目光更无法被欺骗。只是,比目光更容易被欺骗的,是目光之后的那个东西——因为谁也无法预测和推断未来的情形。
弟子们说——不,是整个高昌城都在传说,一支西域的军队即将兵临城下,和近一百年前大唐部队攻占高昌不同,这一次,来者是他们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接触过的各路“蛮族”杂合的部队,他们已经洗劫了沿途的许多城市。富庶的高昌显然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西域,荫庇在大唐抑或越来越近的阿拉伯军队之间的西域……时代的剧变总是突然如画笔般荡开一转,笔锋扫到了所有人的身上。这样的事,良平经历的已经不止一次,他已经习惯了——他也已经老了。
良平置若罔闻,是的,所有人都在商量着逃走,可能逃到哪里去呢?敦煌吗?听说那里也是画师的好去处,不少的洞窟依然还在陆续开凿,大量有钱有势力的家庭依然愿意大量支持佛事,当然有用得上良平这类人的地方。但……他真的已经老了,命定的时刻正在一个刹那一个刹那的向他逼近,只是他似乎已经不再像曾经的自己那样,笃定,或者说迫切想要追逐那个时刻。
而且,这里有他毕生的心血,如果一切注定要毁于一旦,他也要尽全力用他那不再有多少光芒的眼睛目送这一切——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执念。
然而良平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已经累了,在这样漫长的一生后,他真的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
更何况,敦煌也不会是什么乐土,良平早已从往来参拜的人流中得知,遥远中原的战火早已波及到了敦煌,未来会怎样呢?永远也不会有人确切的知道。
就像良平下定决心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开始,不就是那样了吗?——不,也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这样了。
弟子们见良平毫无离开的意愿,都叹了口气,陆续离开了画坊,他们很早就知道师傅是个奇怪的人,若是不奇怪的话,当然也画不出那样的地狱之相吧,画师总归是一个通灵的职业,这一点,当他们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然而对他们来说当然不是,这不过是一个职业,一个混饭吃的工具而已,当然犯不着用生命来陪葬。他们早已决定这是最后一次劝告,毕竟有一个有名的师傅带领,未来的营生多少会容易有起色。
跟随良平最久的大弟子,一言不发,狠狠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才哭着转身而去。他是良平救下了奴隶,从小就跟着他,自然感情最深。不过,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性命的威胁啊。
纵然对世情人情都非常淡漠了,良平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吧,都走吧,走得远远的……所有的年轻人,都会以为自己再不济,还有个远方可以等待。
但良平还有自己未完成的使命。或者说,他以为他有。
良平离家出走的那天,刚刚拂晓,他没有和母亲告别,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长期视他为继承人的叔父,他们的对抗已经很长时间了,纵然叔父再三向他保证,只要等他成年,就会带他去中原,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将不是以一个生意人,而是以一个朝圣者的姿态,踏上中土。
这些天来,他整夜整夜的做着梦,梦中的情境永远都是一样:翻着波浪的金色碧光的大海,在怒吼的波浪前低低哀鸣的大鸟,在滔天巨浪中搅动的大蛇和异兽,以及,大海之上连绵漂浮的陆地……
他想去那个地方……不,他想逃离那个地方……但那似乎是一样的,良平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陆地上是什么?他看得见,可是,却看不清晰……
那天黄昏时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年老旅人就站在他门前,对门客指名说要找良平。他准确的说出了良平那个现在连自己都已经遗忘的名字,并且坚持,不见到良平,他绝不会离开。
守门的仆人开始并没有理睬,良平的叔父那天恰好离开这座城市,据说,是要和战友们商谈对抗阿拉伯新崛起的倭马亚王朝,临行前吩咐家人,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良平踏出家中一步。可老人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他一直站在门前直到黑暗降临。那天,原本一览无遗的碧蓝天空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这在良平生长的城市,本就是一件很罕见的事。再加上据仆人描述,那位上门赖着不走,一直在雨中的老人甚至连蓬乱的发梢都没有沾上一滴雨水,他感到非常奇怪,甚至越来越奇怪。随着雨越来越大,前来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良平家门口一圈再一圈……他们希冀前来观看这位在雨中完全没有淋湿的老人,好奇、揣测、恐慌、膜拜……这座从来不乏幻想的城市,又多了一件无法被解释的事。所有人都静静聆听,以为这个明显来自异域的老人会带来什么神迹。
人们总是需要神迹。就像人们也需要地狱
老人从黄昏等到了黑夜,又从黑夜等到了拂晓,雨始终没有停。
终于,仆人屈服了,他把老人让进了门厅,说来也奇怪,当老人踏进房门的一刹那,这场几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雨瞬间止住了。
在一天一夜之后,良平见到了这位老人,他的样子十分难看,原本该是金黄色的头发糊住了他的脸,鼻梁高得可怕,脸色阴沉,每一道皱纹都几乎挤成了褶子即将吹到锁骨上。而且确实如门房所言,他身上的衣服一点也没湿。
那天,天虽刚亮,云层依然很厚,云朵白的像最精制的面粉和山羊一样,漂浮在空中,一如岛屿漂浮在大海里。万籁俱静,连罪聒噪的鹌鹑也没有再鸣叫,只有庭院中树叶落下的一点点飒飒之声……太安静了,太安静了。老人从葡萄藤蔓蔓延的长廊缓缓向他走来,在第一缕阳光里,他看上去就像,就像……散发着金色的,宛如画中菩萨才有的光芒,这道金光中,老人丑陋到近乎狰狞的容貌也显得圣洁了。良平只觉得一阵晕眩,他激动得流下了泪水。
一见到他,老人便用和他外貌一样阴鸷如同秃鹫的声音,清晰而果断的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是背负了特别命运的人,去,去你想去的地方。”
……良平至今对那句话的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真的很想忘记,但就是忘不掉……
可当时,这低沉嘶哑,像从深渊中传来的,比乌鸦还难听的声音却让良平剧烈战栗,一道朝霞闪电般击中了他,血色的光芒,耀眼的光芒,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光芒……他晕倒了。
当他清醒过来时,老人已经不见了,没有人能真正说清他是怎么走的,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说法,很多人怀疑这是一场梦,只是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传言些什么,不同的传言,如此之多的传言……
有人说,良平是被神派来拯救这座战争在即城市的贤人,有着特殊的责任;有人说,是文殊菩萨、地藏菩萨转世;也有人说,这就是靡菲斯特,他从地狱而来,特地来诱惑这座城市最富有商人的继承人……传言纷纷,就和战争即将开始的传言一样扑朔迷离。人们分外兴奋的在未知的焦虑里传扬着任何古怪的征兆,然后又会迅速将它忘记。
良平一宿没睡。很快,他发现家中所有的仆人看他的眼光都变得不同,其中朝露般凝结着各式各样的情绪,怀疑、试探、尊敬、犹豫、陌生……每一种都强烈到年少的他难以承受。
但更强烈的情感出现了,他想知道,老人口中的等待他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然而,良平没有再见到那位老人。直到今天,他也不敢确认,那历历在目,每一个清晰的细节和场景,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谁?谁还在那?”良平高声问道,难道是他的大弟子,还是不肯离开吗?他应该比谁都知道良平的脾气,无数时间过去多久,无论岁月如何磋磨,这个脾气,良平还是改不了。
房间里的灯光一线如豆,良平在灯下绘制一幅描金的草卷,这将是即将供奉于洞窟之中的经卷,也将会是洞窟中塑像的原型。
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即使不凭借视力,他也可以画出极为流畅的线条,然后,就会由弟子们填出颜色色……当然,现在他的弟子早已四散而去,原本赞助开凿洞窟的供养人也久未露面,也许,是离开高昌了吧?良平其实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洞窟中供奉的经卷总是遭遇焚毁之类的意外,如果不是因为原本树立的菩萨雕塑总是无故倒塌崩坏,或许他并不该接受这样的委托……
不过他画了很多遍,总是无法满意,自己真是不擅长画佛像……佛是什么呢?他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真的能让地狱之中的人看到希望,心生悔意,改邪向善吗?
众生宿恶业,刀兵病饥馑,
随所在恼害,皆能令解脱。
照顾过良平的高僧一清告诉过他,地藏居于地狱之中,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绝不成佛。只有为母曾深入地狱的地藏菩萨,才能忍受地狱中的悲惨哀嚎与无穷无尽的轮回往复……只有地藏,才会对这个世界最深的罪孽依然抱有希望,即使绝望永无休止。
然而良平不免会……发下宏愿的地藏,是否会明白,比起救赎,也许芸芸众生渴望的,本就是惩罚,痛苦,还有杀戮。
一种熟悉的气息,良平下意识的眯着眼睛抬起头——是前几天在洞窟里遇到的那个人,那个叫……叫阿弥的画师,他自称自己只画无形的东西,是个奇怪的人……
“你怎么来呢?”良平生硬的质问道,他时间不多,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扰。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寺庙的钟声,送走了从没有边界的天空尽头沁染而开来的暮色,那样沉重的声音,在凝固的时空钟来回震荡,那些逐渐消融掉的时间宛如水中的涟漪,一点点的伴随着钟声扩散向无穷远处。良平想起了很遥远的过去那座磨坊不断转动的声音,即使它们毫不相同,他却依然察觉到了二者在遥远的世界里某种莫名内在的共振。
一声惊雷传来,快要下雨了。
阿弥没有说话,他像是理所当然的来到良平身边,猝不及防的抽走了良平手中正在处理的画卷。
“这是干什么?”良平恼怒道。
阿弥微微一笑,那种笑意,连良平都感受得到:“老头,这可不行。”
“你说什么?”良平更生气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个画师啊”阿弥意味深长的说。
“胡说!一个只会画无形东西的画师?”良平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浓浓的讽刺:“难道不是个骗子吗?”
远处又一声惊雷传来,伴随着寺庙第二声暮钟一起,那呼应的,此起彼伏的震荡之声,面向毫无边际之处,而那里,他几乎可以触摸到。那冥冥之中因果的丝线,尤其是他视力越来越坏的时候……
阿弥没有分辩,长长长长的静默……在这静默中,他突然自己开始心里发虚——他不由擦了把汗。
大雨应声而落,在这个本不应该有倾盆之雨的干燥季节里……
在仆人帮助下偷偷翻出墙壁的良平,还没来得及这座城市的角落里打探那位惊人丑陋的老人,就陷入了一群凶恶的陌生人中——他被绑架了,绑架他的人是谁呢?良平不知道,或许是阿拉伯人想要威胁他那身为反抗者同盟领袖,摩尼教学者的叔父,也许纯粹感受到了灾难即将来临的信号想要干一票大的赚取足够的逃难经费……良平曾经希望是后者。
当然,在年轻时,良平也曾偶尔向人诉说过自己的故事,那是他还未曾完全丧失对人的信心时……他们要么全然不相信这个故事,要么,无一例外的惊奇地看向良平:“难道你说的那个老人不是一伙的?”良平于是知道,自己应该永远对这个故事闭嘴了。
在进入黑暗不见五指的洞窟中等待赎金的时候,良平一直在心中默念他所读不多的经文,他也想到了死后将要去的那个世界,不知为何,当时他的内心居然十分坦然。
良平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和结果如何,因为,他随后就被卖给了远到此处的阿拉伯人……
在中亚的奴隶市场,良平被烙铁烙上的奴隶的标记,很快,像大多数未成年奴隶一样,他接受了阉割。然后,他辗转了多少个年头?他不知道,从少年到青年,又从青年到更大的年纪……因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成为奴隶市场上的抢手货,跟过很多个主人,这些主人当中,当然也有虔诚的佛教徒,但他们对良平,似乎也并没有显得更为仁慈。少年时一样羞于表达的良平无从找人谈论佛理,他知道不多的经文终于还是渐渐被遗忘了。
他去过印度,也去过东非,甚至还乘上大船,颠簸于血色染红的大海,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饮过正在腐烂的骷髅中的水……每换一次主人,他的身体就会留下新的烙印,而他的记忆就会被焚烧一部分……当阿拉伯人的军队踏平了良平曾经的家时,良平得知了他叔父早已战死的消息……他的母亲呢?是不是也和良平一样沦为了奴隶或是妓女?
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眼泪。
再也没有泪水的良平也曾默默在心中祈祷,亦或者,他也曾经诅咒过,那些犯下罪孽的死后将要走向地狱,只是他分不清那时的祷文或者咒语究竟用的何种语言,何种经文。逐渐的,祈祷和诅咒都不再有了。只有少年时代看到的那幅地狱经卷,依然还像第一次……不,甚至比第一次更为清晰。细节逐渐逐渐的堆砌,颜色也越来越清晰,还有那些离奇的造型,那些残破的肢体,那些惨痛的饥渴……一刻也不停的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耳边,他所身处的每一个刹那。
良平逐渐意识到,生命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或许,也只可能是这个样子的。地狱……那将是大多数人唯一的开始和归宿——也许有例外,可是良平并不想知道。
良平的最后一个主人将他带到了高昌,那是个很孤独的老头,脾气古怪,鞭打良平最为凶狠,他和良平漂洋过海又穿越海洋一样的沙漠,从遥远的欧罗巴费时数年辗转来到此地。在船上他就开始生病,到了高昌后便一病不起。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莫名其妙起了慈念,将卖身文契交还给了良平。人过中年,连名字都换了多次的他,终于获得了自由。
……很早的时候,良平就已经展露了在绘画上的天赋,尤其是画恐怖的鬼怪妖魔。没有别的生存技能,身体又近乎崩坏的良平捡起了画笔,就这样,他成了一个专画地狱经变图的画师。
良平的目光落回被阿弥扯到一旁的地藏菩萨身上,这是他并不擅长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之前所有的画师都无法胜任这一使命,如果不是供养人坚持想要保留下良平毕生的杰作不愿意听从众人的劝告毁掉,如果不是寺庙的高僧向赞助人建议让良平负责这最后的工程……他当然不应该来画这样的东西。
他很疑惑,可还是接受了,只是还没等他动笔,长安的战争就突然爆发了……各方势力平衡下的高昌也陷入了混乱,再也没有人管什么地狱什么菩萨了,所剩的,只有良平自己的执念,只是连那执念是什么,他并不清楚,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很清楚。
唯一清楚地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这漫长一生的尽头。毫无意义,失去一切的一生。
“怎么,你是说我画得不好?”雨声逐渐大了起来,整个高昌似乎都在这暴雨中颤抖,良平用同样颤抖着问阿弥。
“不。”阿弥安静的笑着,“没有好坏,只是……它并不是菩萨,更不是佛,你知道的。”
良平颤抖的双手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笔,它在雨声中跌落在地,宛如投入河流之中的一粒石子,在很久很久远的过去,以及很久远很久远的将来,都激起了良平无法预料的回声。
这个自称画看不见之物,初次相见就用方言唤起良平幼时记忆的画师,他究竟是谁?
风吹熄了仅剩下的那缕微弱的火焰,一道道闪电确带来了更为微弱,起灭之中的光明。良平人生所有的瞬间都像是在一道道闪电的间隙中飘忽的穿行着,就像画壁之上那些恶鬼的幽魂,断续之间,他突然可以确定无疑的将什么抓在手中了。
“你……你是地狱里来的吗?”良平坦然问道,“你是来接我的吗?”
良平这句话有些出乎阿弥的意外,在听说这幅有着神奇魔力的画后,阿弥一刻也不停地赶到了这里。他屏住呼吸,想要触摸在那幅有形之相后的东西,然而,有些事终究不是自己所能挽回的……在良平眼中,阿弥是什么人呢?是地狱,亦或者天堂的使者吗?
“不……我只是一个画师,你也是一个画师。”阿弥感叹道。另外一句话他却生生吞咽了下去。“天堂或是地狱……对画师而言,又有什么分别了?”
然而良平似乎听到了阿弥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眼泪似乎将要涌出他那阴翳的眼睛——却并没有——“是吗?”
“当然。”阿弥平静地肯定到。
暴雨仍在倾盆,记忆中的雨从未停止,良平在简陋的床榻上辗转难眠,身边是那幅即将完稿的地藏菩萨图,良平突然坐起身来,摸索许久点起久未启封的油灯,在一声暴雷声中,将图稿凑到油灯前。他闻到了低劣灯油的味道,这让他突然回忆起那些在少年时庭院外高耸的椰枣树,这些都已经被烧成灰了吧?在良平离开以后,那快土地上,摩尼和佛,想来都已经失去了踪迹,唯一至高无上的真主大约逐渐取代了一切,叔父,或许还有他的战友,纵然粟特人从来没有所谓国家民族观念,却依然会为了捍卫自己生活坚持最后的反抗……然而,因为没有家国,没有民族,更不会有人传唱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英勇也不会被记载下来,最后只能逐渐杳无痕迹。千百年后,唯有一轮又一轮的地狱之相残留在那片土地上……良平从未想过,过去这么久,他还是会为那些事感到遗憾。
他这一生,看到过些什么,又什么也没有。画过些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正在燃烧着的地藏菩萨像,在良平已如茫茫白雾笼罩的双目中。一会儿幻化为那个让自己第一次看到地狱之相的客人,一会儿是那个伫立雨中一夜求见他,斩钉截铁向他宣布会有使命等待的那个老人。一会儿,变成了是那个折磨他为乐,最终却给了他自由最后一任主人。
那些在他虽然太过漫长,也不过沧海一粟的生命力匆匆的过客,那些人,那些脸……他都忘记了,或者说他以为他忘记了。
其实片刻都没有。
是的,他们是人,他们不是菩萨,更不是地藏菩萨,他们不可能镇住摄魂夺魄的地狱之相,即使是良平,其实也从未有过期冀,有什么,居然能够真的能消弭地狱。
没有菩萨,没有救赎,谁又能肉身成佛,谁又能真的空掉地狱?……
年少时,他毫不犹豫的接受了地狱的幻象,想要探寻人死后的世界,勘破生的意义,他曾有过恐惧,也曾有过期待。而现在,作为一个画师,他未尝没有做过尝试,想去穷尽世间一切“相”。他也曾问过自己,那信仰是否有一丝残存在生命之中呢?
倾覆这个毫无意义尘世的暴雨,送来了记忆中各种各样的气息,棕榈、马奶酒、葡萄和香料混合……妖娆身姿雪白胸脯的女人们跳着魅惑的舞蹈,发出清脆的铃声和炫目的金铃;童年的磨坊依然在运转着,想必,如今也依然在万里之遥的远方运转着吧,战争、杀戮、争斗、侵害,忧愁扰乱,人众不安,无量种斗讼违诤,互相欺凌,谄言妄语,粗恶乖离,诬罔矫乱,种种疾病,盲翳昏闇,寒热疟疾,温气疫疠,癫癇干枯,饮食不消,其心狂乱,诸根不具,肢体缺减,乏少种种衣食资具……那些经历的,又是否真是自己这一生经历过的,还是幻象世界中残存的影子,被惊雷撕裂了地狱的裂缝,照亮了良平的一生。
即使是异教徒的阿拉伯人,亦或者,那些已经被描述为野兽的,即将兵临城下的军队,还是像叔父这样,一生都在尽力向前的芸芸众生,又或者,是两早已放弃的良平自己……他们都依然需要生存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世间……而这看似亘古的雨,也不过注定会短短一夜,即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神迹……
那个画师,还是来接他的吧,不知道为何,良平突然觉得,阿弥就像是另一个自己。
阿弥,是自己幼时的名字吗?是吗?那么久远的过去,他是不是也叫过这个名字呢?
火焰逐渐焚烧完了良平的手卷,那些雷声中隐隐约约的哀嚎和光影之间的被地狱之火一轮轮焚烧的人们,终于消失了。
被雨水洗净的高昌城也平静如水,往日川流不息的商人、僧侣、学者、朝拜者……都随着暴雨被洗净了一般。良平漫无目的的在城内闲逛,纵横的街道,林立的商铺,星罗棋布的货物,来自中原、波斯、中亚、印度甚至遥远欧罗巴的肤色各异、服饰各异、语言各异的人们都凭空消失了。经历前段时间的慌乱,现在这里没有了往昔的喧嚣,只剩下来往的士兵还在漫不经心的修筑着新的工事,而残留下的,已大多是良平这样的老弱病残,能走的大多已经离开,毕竟关于即将攻城的那支不知道信仰什么的部队,在不断传来的传言中已经太过可怕,传说他们会剥皮食肉,屠城鞭尸……但那也不过如此而已,良平的短暂一生中,并非只经历过一次。
再也听不到那轻盈跃动的歌舞声,再也听不到缭绕的诵经声……数百年的辉煌,终归是要落幕了,虽然这时间比起良平的一生来说,已经看似很长,但终归,是会结束的。
总归会结束的。
不知不觉之间,良平已经置身于金光明寺前,朝霞已冉冉而起,近乎消逝,沐浴在金光之中的寺庙,成了光与影的交界线,耀眼的金光像是海洋,融化了此刻时间的一切轮廓,也融化了金光明寺山后洞窟中,那辉然变色的地狱之相中。
如今,再耀眼的日光在良平的眼中,也如月光般朦胧了。可柔弱的月光也足以像海洋,如沙漠般将所有人都包容其中,那些形体和记忆,最后还是难逃泯灭。
昨夜的惊雷似乎击穿了金光明寺的钟楼,今晨,良平没有听到每日的晨钟。想来在这个时候,也无人还有心维修这即将倒塌的钟楼吧……
“火!火!火!起火啦!”
良平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惊呼,良平望向远方,模糊之中似乎确有一缕如血的红色升腾在黑色的乌云和浓雾之间,然而他并没有听到火燃烧的噼啪声,更没有闻到任何燃烧焦臭的气味,皮肤也没有热焰的灼烧感,他很疑惑,起火了吗?
叫嚷着起火的声音越来越来大,附近的住户已经纷纷开始四散而逃,原来还在驻守的军人们现在开始运来水桶,和尚念诵的声音不绝于耳,水浇在木头和石头上滋滋作响,有些还未来得及出走的百姓似乎也自发加入救火的队伍,在战乱开始前,这可并非吉兆。
然而,良平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火焰燃烧的声音,闻到任何火油的气味,他越来越困惑了。难道除了眼睛,连他的耳朵和鼻子甚至触觉也不灵了吗?可为什么,他能那么细微精密的听到那么多声音,甚至连遥远的地方隐约的炮火和金石碰撞声都清晰可辨;他还能感受到风飘过来的腥味,宛如大海,又似鲜血;还有那些宛如刀砍入身体的凉意。
良平呆呆伫立在原地,终于有个军人不耐烦的推了他一把,“老头,别碍事!”良平一个踉跄,没有站稳,瞬间倒在地上,立即被已经忙成一团的人群踩了几脚。
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良平战战兢兢的爬了起来,当他抬起头的瞬间,他认出来了,那是阿弥。
阿弥拉着良平快速的奔跑着,大约是要逃离火场吧。奔跑中良平更什么也看不清,他本想问阿弥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终究也没有开口,一声比一声更高的呐喊在良平身边此起彼伏,“有人纵火啊!”“是有人放火!”“快,快把周围的房子拉倒,隔绝起来。”“再这么下去半座城都要烧没了。”
良平想起了在金光明寺中的洞窟,再这么下去,画壁也会被大火熔化吧。是这样吗?难道不是吗?可这场火到底从何而起呢?
光线越来越暗,人声越来越小,四周的世界死寂一片,除了潮湿的像是大海又像是血腥的味道,越来越弄得弥漫在良平的世界里。阿弥是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呢?良平不想问,有一种什么感觉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用出生开始从未有过的力量奔跑起来,无休无止的奔跑,他在逃离什么吗?是吗?他要去的地方是天堂还是地狱?现下,他一点也不在乎了,也许早已不在乎了。
然而阿弥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良平,然后,他将一个沉重的大桶仍在了良平身上,良平接不住,差点又跌了一跤,大桶倾覆了,里面的液体流了一地,甚至完全浸透了良平已经跑丢了鞋的脚底。
“这是什么?”良平问。
阿弥没有说话,这次,良平终于闻到了一股低劣的椰枣油的味道……很久很久以前的味道,时间的味道。
“你要干什么?”良平惊恐的问,他突然直觉到了这时哪里,直觉到了阿弥想要做什么。
火焰燃烧起来了,这一次,良平所有的观感仿佛都回来了,所有的一切……灼烫感,焦臭味,大火吞噬着木头、小动物的尸体以及一切,熊熊的火焰在眼前跳跃。
在电石火光的一刹那,地狱之相,就像第一次一样,就像无数次一样,浮现在良平久已暗淡的眼前。
他看到了一个身影,是阿弥,是阿弥,在疯狂的纵火,火焰席卷了所有的画壁,那地狱里的厉鬼、备受折磨与欺凌,永远也无法摆脱罪恶与痛苦的人们在这烈火之中,似乎马上就要破壁而出,朝这个即将被大火吞噬的世界扑过来。
良平疯狂的大喊起来,“你疯了吗?”这是他一生的心血啊。
良平想要去阻止放火的人,可他早已年老体衰,还没等他扑上去就被木桶绊了一跤,迅速蔓延的大火立即吞没了良平,可他完全感受不到烈火焚身的灼痛。这一生,他感觉到得还不够多吗?
他只来得及看到在火焰中疯狂大笑的人,他笑得那么扭曲,那么彻底,即使是身在地狱之中的人,也不会像他那样笑得如此毛骨悚然……
他的视力回来了,而且永远定格在那张脸上。
那是阿弥的脸,是那个第一次带来地狱经卷图的客人的脸,是阴鸷做出良平一生预言的老人的脸,是给与良平自由和痛苦的最后主人的脸……
那是阿弥的脸……那个该死的,自称自己只画无形东西的画师,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当然是他,就是他。
火焰吞噬了一切,火光扭曲了一切,也包括那张疯狂的,扭曲的脸。
那是年少的,良平的脸……
黄昏时分,已经被大火焚毁的金光明寺传来了暮钟声,整座城的人都听到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这是幻觉吗?还是奇迹?亦或者,就是末日的号角?那最后的暮钟如同地藏菩萨发下的悲愿,久久的回荡在即将沦为废墟的高昌城中。
钟声中,良平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面容安静,没有痛苦。
阿弥走进画坊,拿起圆寂时良平身前最后的画,那张本应由良平完成的地藏菩萨的画像。一道金光万丈的晚霞落在他的眼前,在血色的晚霞和金光之后,有万里之遥的良平来的地方,也有万里之遥良平将要去向的世界。一个终于摆脱了生死制约的世界,若说是黎明,便是永恒的黎明,若说是黄昏,也是永恒的黄昏。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是背负了特别命运的人,去,去你想去的地方。”……
在这道前所未有耀眼,犹如摩尼转世时发出的光芒里,所有有形的生命都一度死灭,力化为柔,恶变为善,痛转为喜,溶于幻象。所有的色彩和形状,所有的情感和思考,在在这永恒的光中浑为一体。人无力可施,更无从坚守,无力抗拒。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最终,在画师看来,仍然是一个善恶融汇的世界。
阿弥也隐约听到了远处炮火声,金戈铁马喊杀声,闻到了风飘过来的宛如大海又似鲜血的腥味;甚至感觉到那宛如刀砍入身体的凉意……即将开始的生死之轮按照它的速度转动着,晚霞将即将毁灭的城市染成血红一片,有多少金碧辉煌,有多少壮观宏大,有多少众生呻吟,有多少讲经说法……都在那里融化着,冲撞着,渐渐支离破碎。唯有那道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如同世界末日审判般深刻而庄严,刹那之间,把世间照出地狱之相,又在刹那之间,恢复了俗世尘生。
阿弥拾起经卷上,仔细打量着画上的地藏菩萨,长袍纱衣,悲苦怜悯之下,似乎是一个不像话年轻的少年人,金发碧眼,深眉钩鼻——一个迥然于东方,完全不属于此地的地藏形象。可越是深看,阿弥就能看出笔调之中的苍老和灰白,憔悴与困顿。然而,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的地藏也许真的应该是这宇宙之中最困顿与憔悴的人或者神了吧?发下这样的宏愿,即使是神佛,恐怕也会被这样艰巨的重担压垮。
然而,人间不能没有这样的悲愿,这样的悲愿才构成了这个世界所有之“相”。
也只有见过地狱的地藏才能发出这样的悲愿。
这当然不是平常的地藏菩萨的样子,但那肃穆悲悯之相,却又仿佛散发着佛光——那是阿弥眼中的良平。
阿弥想,也许很多年后,他还能来金光明寺——即使谁也无法预料它究竟是会被重建还是已成废墟——再把这经卷供奉于已经焚毁的地狱经变图前。这应该是一个画师最后的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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