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有趣陌生人
查看话题 >在四川选择做司机的那些人——在川小事

这两年来,因为出差工作在四川,穿梭在四川各个大小城市县城。网约车、拼车、乡镇包车、摩的、客船,各种交通工具都尝试过一轮,在或长或短的旅途,在窗外不同的风景略过的同时,做了不少师傅们的倾听者,了解到了不少不同的人生,旅途中的闲聊,也许也是师傅们难得的可以向陌生人倾吐的好时机。旅程结束后,没有和师傅们留下联系方式,但是有一些故事留下了很深的记忆点。把这些现在还能记得的人生敲下来,作为在川的纪念好了。

火车上小报童的少年时代
为了探访一座老酱厂,我几经辗转,最后通过摩的来到了一座内江小镇,到达的时间太晚,小镇的一天已经要结束,我几乎一无所获,也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县城的班车,候车点的小店老板,为我推荐了隔壁的黄师傅。
黄师傅拥有一辆面包车,在业余时间跑些短途小活儿。我一个人,算是“包车”。 我特意拜托黄师傅绕道走一走镇上的老街,顺便介绍一下老酱厂。黄师傅的面包车压过青石板路,他指给我看,这是过去镇上最繁华的地方、这是他小时候玩耍的地方、这块颓圮的墙是他们上学的地方 、这里那里过去有照相馆或是粮油店…讲着讲着,黄师傅的思绪离开了小镇的童年,到了走出小镇的少年时代。…
小镇少年黄师傅长到十几岁,可以作为劳力挣钱了,开始跟着亲戚去贵州“混火车”。这趟往返川南和遵义的慢火车,况且况且碾过铁轨,像一条血管在群山之后跃动,一个小到让人看不见的群体依附这条血管生活着。他们最开始批发豆干在火车上贩卖,进货时一串一毛,两毛钱卖出去,这样的“非法营业”,乘务员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是有条件的,作为这份非法收入的交换,他们需要承担乘务员的工作,帮他们打扫车厢。乘警通常不留情,抓到就要罚款十几二十块。每次碰见乘警,需要足够的机警,把盆上的塑料袋一蒙,往座位底下一塞。在乘客们享受旅程时不会知道的是,一群小少年与乘警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一直未曾停止。
他们每天下午在始发站进货,到夜里抵达终点站后,几个少年蜗居在一年租金400块的车站小旅馆,第二天一早又坐火车回去,重复上一天的“工作”。
豆干生意的局限性很大,通常情况是刚上车的时候卖两毛,中途降价到一毛五,最后快到终点站时一毛成本价也得卖,因为不卖完馊掉,就变成赔本了。少年黄师傅改卖书和杂志,在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可阅读的书和杂志还算抢手,而且没有了保质期的限制可以从容得多。不过损耗仍然存在,乘务员总是“借”走阅读,这种借是通常不会还的。少年黄师傅在火车上度过了人生中好几年的青葱岁月,一串串豆干一张张报纸一本本杂志攒下来的几百元积蓄被偷过被骗过,钱好像永远也攒不下来。
火车上发生的故事很多,关于火车旅行的书籍影视作品也不少,如果有一天,有一部关于八九十年代火车的故事,我想电影的主角也许可以是一个小报童,豆干小贩,谁说一个少年在火车上经历的无数惊涛骇浪,不和火车大劫案、天下无贼一样精彩呢。
县城菜农专渡的船长,曾经的航程是大海。
“荔乡八号开舵上行,附近上下水的船只请加强联系……”
这是长江在四川流经的最后一个县城,再往东,长江就奔入了重庆。长江在这里即使接纳了赤水、习水,宽度也还只有几百米,菜农们每天从江对岸乘唯一的渡船而来,卖空菜了就乘船归去,单程不过几分钟。
船票是一块五毛钱,我带着相机一个早上来来回回坐了好几趟,最后两班船间隙,上岸喝茶的万船长叫住了我,邀请我在雨棚下的茶座坐坐。在其他省份我常常因为自己不够社牛而懊恼,在四川永远不用担心,因为大多四川人足够社牛,愿意向所有外来者敞开心扉。
这一艘船由三名船长每两天轮流驾驶,万船长是其中一位,19岁开始在水上作业,成为人们羡慕的“好讨媳妇”的群体,到如今他和船相依40多年了。万船长初入行时,这座小城因为占据三江汇流的黄金位置,是那时川南重要的交通枢纽,无数艘船在江面来往,不仅是两岸往返的客渡,还有许多货轮需要上下货,一到大雾天气,船只无法通航,岸上拥塞的人群常常达到好几千,人挤人落水的事儿,时有发生。人们在这里上贵州,下重庆甚至湖北,万船长那时驾驶货轮,开着船一路经三峡、过洞庭,直达上海的入海口,将货物转交给港口,让那些从长江上游运送的木材之类货物,从此开启远洋航行。
万船长本来以为会一直这样忙碌下去,但是航线不断的变少,航程不断的缩短,最后从通江达海,缩回了两岸穿行的小客渡。小客渡从最初的一天中十几班,到后来的一天几班,再到现在,远处的大桥合龙,渡口也传出要被取缔的消息。
万船长变得越来越清闲,只是轮班的时候,万船长依然按时发班、按时收班,在每趟几分钟的航程出发前,发出指令:“荔乡八号开舵上行,附近上下水的船只请加强联系”,在夜里按照轮班的规定,在船舱里静静的枕涛入眠。万船长说,他的使命,是让乘客高高兴兴上船,平平安安回家,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我问,不再被需要,不能再开船会觉得遗憾吗?他回答:正在开着船,就不算学到家,上班的时候一心一意专注,离开了不开船了,就说明我技术学到家了,我出师了,假如渡口不存在了,我对自己的评价是——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在东莞做DJ,说一口流利广普的自贡师傅。
在自贡荣县约车遇上这位顺风车师傅时,他用四川话和我开场,发现我说普通话,马上切换成了一口标准的广东普通话。我突然感觉我串了台。原来,这位70后师傅在改开初期就到广东东莞谋生,现有的人生里,他在家乡度过的日子长度还比不上广东。他在东莞倒腾过音响设备,做过迪厅的DJ,后来东莞最耀眼的时代过去了,不再是世界工厂,失去了人们视线中心的地位。师傅年纪也大了,于是回到了家乡,四川小县城里和几十年前变化已经很大了,没有太多的职业可以选择,他成为了一名时间自由的网约车司机。希望我年纪大了之后,我的小村子也有我可以生活下去的资本。

拆迁后和同样是拆迁户的妻子结婚,华阳师傅开滴滴只是为了保住家产。
在眉山回成都的路上,我约上了这位籍贯华阳镇师傅的车,所以就叫他华阳师傅吧。他当晚接到第一单跑出成都市外的车子,正担心返程跑空,接到了我的顺风车订单。师傅家住的地方,现在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成都天府新区·华阳街道。成都房价最炙手可热的区域,一边是无数年轻人掏空几个钱包想办法上车,一边是像华阳师傅这样原住民人生突然被改变。华阳师傅如今仍然愿意将自己称为:我们华阳人,而不是天府新区人。毕竟从农田上长出大楼,还不是那么久远。
华阳师傅家拆迁得到了四套房子,前妻家同为拆迁户,与前妻离婚后,再婚的妻子也是拆迁户。他们的1+1,不像普通人等于2,而是等于20。拆迁后,华阳师傅试过很多使自己变得更富有的方法,他开火锅店火锅店倒闭了,他去赌博最后倒欠几十万,为了不动房子还赌债,他去跑川藏线车队,那个时候川藏线的路质量还没有现在这么好,华阳师傅所在的车队专门为想自驾318的人提供保障,他自述顺便为游客介绍酒店,拿拿回扣,一路拿下来,干半年歇半年的,赌博的篓子很快填平了。
华阳师傅身边的发小没钱了就卖一套房,没钱了就卖一套房,最后两手空空,而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发财的能力,只有守住现在的房子的能力。他和妻子现在都不需要上班就可以生活,可是一起带孩子太容易吵架,也不能再一味的打麻将消遣,毕竟房子经不起消遣。最后他买了一辆电车跑滴滴。
快到成都时华阳师傅的电车没电了,必须去充电站先充电。他想给我再打一辆车让我先走,算了算,给我打了车之后这一单就不划算了,对我说,你还是等我充半小时电吧。

打烊后开滴滴,给自己赚私房钱的卤味店老板。
这位师傅的主业是卤味店老板,所以就叫他卤师傅吧。
卤师傅带着眼镜,穿着衬衫,看起来文质彬彬,看起来像文职工作者下班后来兼职。他的活力和激情让我觉得自己像截废柴。接近深夜十二点,兴致勃勃的卤师傅像打了鸡血。卤师傅自述三十多岁,可是我觉得他有十三岁的精神头,在卤师傅的车上,我的心理我的世界不断被刷新。首先是我知道卤师傅有三家卤味店的时候,其次是我知道卤师傅的店开在一寸土地一寸金的春熙路的时候,再次是我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卤师傅就得重新上工,去店里卤几大锅卤味的时候。
我忍不住问出了声:至于这么卷吗?卤师傅豪言壮语:这个年纪不拼什么时候拼?男人嘛,就是该多奋斗。
最关键的是,店里的收入都属于妻子,跑车的收入才属于他自己。卤师傅用了非常大的篇幅,讲述了重庆籍的妻子有多么的霸道,对自己多么的凶悍、懒惰,只会打麻将、睡到自然醒,种种恶行。我抓住华点,她有这么多你眼里的坏习惯,你还愿意这样分配家庭收入,她一定很漂亮吧。
卤师傅羞涩一笑,再好看,看这么久也看腻了的嘛。我的猜想果然正确。
车子快到目的地了,卤师傅跑完这单也要收工了,妻子今晚为他准备了一个鸡腿做夜宵,这是他整晚嘴角上扬的原因。

以上,谢谢在异乡两年,这些将我从此岸摆渡到彼岸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