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深处2
小镇深处2
——哥尔赞(暂定)
1.
他的身体被整个甩到了空中,仰面朝上,手脚拧成一个螺旋。阳光直照到他脸上,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迪迦奥特曼大结局的场景:大人和孩子们身披金光,千万缕汇集成为一缕照入一面死寂的湖水。在金光之中,他正如一个第一次打架的孩子,煞有介事地摆好了姿势。
再有三秒钟,少年的身躯就会重重地砸在地上。可是现在,他握紧拳头,闭上了眼睛,于是时间好像被拉长,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有一座城市被分成了两半。其中一边阳光明媚,天空蓝得深邃,蓝天下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楼宇间花草绿树间错。街道上,人们牵着孩子或者狗,互相颔首问候,公路车水马龙。而在画面边缘,数百只推土机排成一条长线,要将这幅天堂般图景推展到世界尽头。
就在推土机的另一边,老旧的小楼墙垣开裂。那裂缝中长出了不知名的藤蔓,用它巨大的根茎缠绕着一栋栋楼房,蔓延着,纠缠了整个城市,如同一只巨蟒欲要将其鲸吞。两座城市的交界线上,迪迦和哥尔赞联手抵御着来势汹汹的推土机,可是,还没等那毁天灭地的机器推将过来,藤蔓中的城市就在一片阒寂中兀自毁塌了。
迪迦问哥尔赞:“你的绿叶怎么枯萎掉了?”
哥尔赞没来得及回答,它本想说:“明年,它们还会再生长出来。”
2.
研讨会上,哥尔赞们分成两队僵持不下。其中一方认为,彭二是因为在车祸之中,被大货车碾碎了脑袋才死掉的;而另一方却坚持,车祸根本不足以夺走他的性命,他是为情所困才最终决定了自杀。一众人中,唯有二号哥尔赞低头不语,默然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东西。二哥对外声称,他认为双方观点各有道理,自己还要观望一阵才能确定站到哪一个阵营之。于是,其余众人便命其做记录员,进行会议纪要。可是其实,二哥对这劳什子的讨论没有半点兴趣。他也深知没有任何一只哥尔赞会来看什么无聊的会议纪要,所以它一次都没有写过。他只是不断地用纸笔回忆着彭二的故事,发生在他与彭二之间的故事,在它视野之外彭二自己的故事。每逢记忆不足之处,便用想象编撰补足,如此一次,又一次。
我所知道的故事是这样的,不过事到如今,我已分不清楚在这些纠缠的词句之中,究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只得将它们一并当作真实或者虚幻而讲述出来:
彭二家位于旧荣安镇边缘的石竹村,后城市规模扩大,荣安镇改为荣安区,石竹村所在之处计划修建一个新的商贸中心。2017年,在经历了三年的拆迁赔款协商之后,石竹村举村搬迁,其中也包括彭二家。大货车上载满了家具先行离去,彭二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紧随其后。
这天略有些雾,彭老爹小心地开着车,摩托车突突前进,前方路边却有一个身影探出头来。那是一棵树,形貌奇诡,颇像特摄电影里的怪兽。故事临到落幕,最后的敌人从迷雾之中走了出来,等待着一场大战。彭二心里出现一个怪念头:“我若踢他一脚会怎样”?彭二看着怪树,眼神似乎浮现出来自己小时候的身影,他眼眶湿润,耳中却听见摩托车引擎的声音。他有些着急,车速越来越快,于是彭二鬼使神差地蹬出了腿,一时,人仰马翻。
随后,彭二死了。只是这个随后到底随了多久?我不知道,或许三秒钟,或许十年。事情早已成为过往,期间也没有任何文字或者别的记录。车祸于死亡两个事件之间留下了一处绝对的空白,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颗怪树是彭二童年的玩伴,某日,小彭二在路边看见他,觉得它神似奥特曼中的怪兽,便给它起名叫做哥尔赞。其实此二者并非长得有多么相似,只是当时,哥尔赞是彭二唯一记住的怪兽的名字。
2020年,管理员在荣安发现了安荣。安荣是一个神秘的时空,仿佛荣安的镜像。荣安在随着时间不断变迁,拆掉旧房子,兴建新大厦,安荣却默默地为其保留了一切被荣安所遗忘的事物,将它定格在每一个往年的今日当中。又过几年,安荣对全社会开放,人们纷纷前往,或怀念故居,或考证历史。众所周知的是,安荣定格下了往日荣安一切的场景和器物,但人们却不知,安荣之中也一并定格下了所有往日的幻想,只因这幻想并看不见,所以不被人知道。
彭二于2007年发现了哥尔赞,又在2017年搬家或者死掉,因此,在安荣一共有11只(或者10只,据日期而定)哥尔赞被定格了下来。可是在这些哥尔赞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难:
彭二,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日的研讨会依旧不了了之,殉情派和车祸派在经历了不可计量的时长的争论后仍相持不下。只得暂停,明日继续商讨。会末,二号哥尔赞总结陈词,此时众人或已陷入疲惫,或又思忖着明日辩难的措辞,并没有谁在听。二哥也不顾这些,兀自念起了他日记本上的故事:
“彭二喜欢春天,此事还要追溯到2007年,彼时,荣安尚只是一座小镇,彼时,少年还是一个孩童。我们不知道少年叫做什么名字,便擅自把他叫做彭二,至于他的家中是否还有一个大哥或者大姐却是未可知的事情。彭二家就坐落在这座半城半乡的小镇边缘。房屋、山丘、碎布般的农田,如同一把苞米被肆意地撒在这片土地上。彭二家门前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向东通向市区,五星广场上有不少小贩推着车子卖铁板鱿鱼,彭二妈妈从来不许他吃这些,可那狐媚的味道却老勾得他直流口水。往右走却是乡村,水稻田错落在山丘之间,丘上种着玉米、花生、油菜云云,农民们随心所欲地撒着种子,等油菜花开的时候,放眼望去,却好似都连成了一片。
“某日彭二家的电视机坏了,他百无聊赖地在路边踢着石子,却突然看见一颗怪树。它的根从泥土中隆起,像恐龙巨大的尾巴,树干凹凸不平,几处突起的树瘤和瞪大的鱼眼一般。彭二端详着它,觉得形貌颇似刚才电视机里的怪兽。彭二闭上眼睛,那怪兽在电视屏幕里张牙舞爪,靠近角落的画面有些变形,此时父亲正拿着一块乌黑的环形磁铁给显像管屏幕消磁,音响里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它好像叫哥尔赞,我记得’,树下的彭二捏着下巴自言自语。电视机前的彭二坐在椅子上,嘴里咬着麻杆糖,椅子下面的脚不停地晃晃悠悠。
“‘可是,那只红蓝色的巨人又叫什么名字呢?’小彭二闭着眼睛皱紧了眉头回想,字幕里的字他还认不全,但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油加’。
“彭二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谨慎地侦查四周,确定并没有人在。于是,他将双手比作手刀交叠在胸前,两腿弓步。他怒吼道‘恰!哥尔赞!今天我油加就要跟你大战三百回合!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3.
次日,二号哥尔赞没有参加研讨会,他厌恶这场讨论。哥尔赞们时而将彭二描绘成沉溺情爱不顾性命的色情狂,时而又把他看作过马路不看红绿灯的痴呆儿。可是二哥不同,他只想在自己的日记本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演自己和彭二之间的故事。他写道彭二如何将钉子钉进自己的树干又拔了出来。又写道他如何偷来一把生锈的菜刀和塑料凳,站在上面砍掉自己的枝丫当柴火烤红薯吃。如此云云,久之,二哥竟对彭二生出一缕神秘的依恋。
二哥离开了研讨会,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咖啡吧的门口,门上招牌上写着“星期三俱乐部”。二哥有些惊讶,他从来不知道已死的想象世界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它推门而入,店里的顾客们分成了两三组,各自围着桌子讨论什么事情。他们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小,仿佛在讨论什么机要似的,可是尽管如此,争执不休的气势依然掩盖不住,与彭二研讨会如出一辙。二哥绕开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吧台坐下。
吧台一共只有两个位子,另一个位子上,穿方格毛衣的男人正在喝杨枝甘露。二哥有些羞怯地拿出来日记本继续写了起来,它小心翼翼的用手肘护着,像护着一只风中的蜡烛似的提防着旁人的视线。可是写着写着,二哥便入了神,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男人正在偷看,还小声读了起来。
“摩托车开动,车轮碾过路面,扬起一阵黄沙。彼时已近黄昏,摩托车就在沙尘之中朝着落日驶去,颇似电影落幕。机车渐远,身影渐小,滚滚黄沙铺天盖地地袭来,沙尘之中探出一个巨大的身影,凶狠的目光,贪婪地,虎视眈眈地睥睨着这座城市,又激起多少少年热血……”
听到男人的声音,二哥霎时羞得满脸通红,砰一声把本子合上了。男人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扑哧笑出了声。
“无意冒犯,老朽犯了了职业病,不自觉了。”
“你是谁?难道也是什么幻想故事里的角色吗?”
二人便聊了起来,男人说他名叫建学,是一名作家,为了完成一本名叫《佩阿拉童话集》的故事书而辗转于他人的幻想之中,收集那些未完的或是被遗弃的想象碎片。
“这个星期三俱乐部就是从一个放弃写作的作家那里捡来的,如今来到安荣,暂没寻到一个落脚之处,老朽便把它一并带来了。”
二哥仍紧紧地护着自己的日记本,虽有满脑子的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的故事写得不错,不过不用担心,老朽从来不会不经允许便偷走或者抢夺他人的幻想。”
“我的幻想?可我不过是他人的幻想之物。”
“幻想之物,亦复有其幻想。老朽也是第一次见,这镜中之镜虽奇货可居,可是老朽也不知要怎样才能将它拿走。”
哥尔赞仍不语,建学便说:“小友暂不愿和老朽分享你的故事,不如先听老朽讲讲这星期三俱乐部的事情。”哥尔赞点了点头。只见建学一口喝掉半杯杨枝甘露,直用袖子擦掉嘴边的酸奶,便说了起来:
“你别看它现在是一家咖啡馆,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星期三俱乐部可不是现在这光景。那时候它是一所医院,可是没有医生,没有护士,也没有心率仪。只有俱乐部的部员们穿着病号服,一排排地躺在病床上挂水。他们盖着厚厚的被子,但是蜷缩着,面色发青发紫,不住地打哆嗦。在他们的视角里,自己已经被雪崩困在山洞里三天了——这个幻想的主人决定放弃写作。
“星期三俱乐部的创始人名叫周三,毋宁说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周三,没有人知道他本来的名字。周三的目的远不止创立一个俱乐部,而是创立星期三。
“星期的概念源于基督教的创世神话,传说,第一日(星期日),神创造了光,分开了光和暗,称光为昼,称暗为夜;第二日,神将水分为上下,将空气称为天;第三日,神将水聚集起来,露出陆地,将陆地成为地,将水称为海,陆地上发生青草、菜蔬和树木,物各从其类;而第四日(星期三),神为前三日的工作感到疲惫,他什么也没有做,一天之后,神厌倦了这无所事事的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天相当于无,神便将其抹去了。而后两天,神创造了动物和人,在最后一日,神重新设立了休息日,人在这一天不再劳作,以免疲惫再将世界拖入困倦的深渊。可是休息日却不同于空无的星期三,在这一天,万物休憩,同时感念神的名。从此,一个星期便有六天,从星期日开始,星期二过了便是星期四,到星期六结束。
“可是周三却破天荒地提出,如此说法是被历史冲刷掉了本真的伪教义。他对此提出质疑:首先,全知全能的上帝怎么会仅仅因为两天的工作而感到疲惫呢?其次,星期三被上帝抹除说明它是不善的,可是全善的上帝怎么会创造出不善之物呢?第三,既然将无所事事的一日抹除了,为什么不让下一日继承星期三的名,为何另起一名,而用迂回的方式来记住被抹去的一天呢?其中必有某种隐晦的秘密没有被发现。
“周三创造性地提出了‘阐释学的想象性原则’,他指出,在解读经典的过程中,应当用与原文并行不悖的想象来补全被历史的演变改变了原貌的情节以及在流传的过程中残缺了的内容。其原因在于,经典本就不是上帝亲笔所述,而是借圣人之手写下的。想象性原则本就是经典创作过程中所依据的重要方法,不应该在解读的时候将其背弃。
“依据这一原则,周三解释道:在星期三,创世的第四日,神并非什么都没有创造。神创造了两个大光挂在天上,又创造了众星普照大地,大的光叫日,管昼,小的叫月,管夜。自此以后,人类昼出夜伏,蛇虫猛兽昼伏夜出,日月更替有了时间流动,时间累计又产生了春秋和年月。在昼夜四季更替之中,时间积累了疲惫,疲惫产生了困倦,不知过了多久,困倦产生了迷梦,世界陷入迷梦,人类有其不能自拔。迷梦之中,人类忘记了疲倦的始作俑者,人们忘记了星期三。
“人们的遗忘,是神的慈爱。他无差别地爱着天上地上的一切活物与死物,看到了他们的疲惫与厌倦。他所创造的休息日让人感念,休息日可以消除劳动带来的疲倦,却无法消除时间更迭带来的疲惫和厌倦。于是,神创造了迷梦,迷梦是星期三的阙如。”
二哥逐渐放下了对建学的警觉,它的日记本也被放在吧台上,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周三为什么要重塑一个星期三呢?这不是与神的仁慈相悖了吗?”二哥问。
“周三说”建学拿起杯子呷了一口,他的拿铁已经换成了冷萃菠萝乌龙,“是为了,铭记遗忘”……
“这样的铭记会否重新唤醒疲惫,”二人沉默片刻之后,建学又说了起来“周三没有答案,但他盲目地,迫不及待地创建了星期三俱乐部。就像一只蝉,明明不知道地面上是一幅什么模样,却还是急不可耐地破土而出。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作者不知道,他们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终于,他在苦思之中陷入了困倦,最终放弃了这个幻想……那么你呢,我亲爱的幻想朋友,你又在困惑什么?”
“……
“我有一位朋友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在安荣有十一或者十二个我,没有一个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在哪一天死掉的?”
“不知道,周二,或者周五?”
“不,我想一定是在周三,死亡与被遗忘的事物,都隶属于周三。”
“我不认为我会遗忘挚友的死!”二哥有些生气,“你为何这样污蔑我,设若我,我们自一开始便不知道呢?”
“……世上没有未知,有的只是遗忘。”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会死,我又为什么……忘却了。”
“由此往西五百里,有一座吊桥,你可以去那里看看。”
4.
沿着马路向西。黄昏。太阳落进山丘,把自己撒入田埂的紫土。稻叶挂着田螺红色的蛋。山顶的花生。山腰的油菜。石榴树和桑树。土屋,然后瓦屋。墙上的爬山虎和院后的黄桷树。稻田,向着稻田,在推土机的齿轮之下,阴雨的春天或者起风的秋天。他们说,明天总是有希望的。可是不对,希望在于过去。碾碎的昨天和星期三。
——哥尔赞
5.
二哥走上吊桥。桥悬在两座山峰之间,两头深处的吊索像伸出的两只手,死死地掐住两座山头的脖子,以不让自己掉进山谷里去。
这桥丝毫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与彭二的死也毫无关联。但是很高,站在桥中往下看,山间的溪流如发丝一般,顺着山谷,又化作水渠缠绕着村庄,稻田。村里只有几所房子,散落着,像蚂蚁攀援在树根上。缝在山脚的偏偏油菜花地,像绿色春衫上打下的淡黄色补丁。
二哥依旧找不到头绪,它甚至不知道这座桥是怎么生出来的。无奈之下,他站在了桥上看风景。时而山风呼啸,时而又有鹰隼在头顶盘旋嗥叫。远处的云彩和头顶的云彩一同慢悠悠地飘着。闲适之中,二哥感受到了一丝困倦。
他忽觉得,这座桥太高了,桥下的村民似乎已经不能看到自己。自己好像站在村庄所处的空间和时间之外,远远地从某处观望着。这个村庄的感觉有些熟悉,似乎从前,彭二不想打架的时候,也曾坐在自己的树根上,描绘过这样的村庄。二哥也想见识这样的村庄,曾几何时,他还幻想着,自己若是生长在乡下的一颗黄桷树,或许自己的枝叶上也会被挂上祈福的红带吧。
脚下的村庄显得愈发迷人,二哥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声音:“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呢?”
死亡。
砰的一声!不知是头顶还是脚下传来一声巨响,好似神明的怒吼,吓得凶悍的怪兽都虎躯一震。吼叫声带动的空气流把天上的云彩也炸开一个圈来,露出澄澈的天。哥尔赞抬起头,深邃的天空好像一个漩涡。恍惚中,它觉得脚下踩空,怎么都站不稳。吊桥已近开始摇晃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竟像一根跳绳,被两边的山头发怒地挥舞着。二哥躺在吊脚中央,死死地抓住绳索,两边的山峰变成了两个孩子,甩舞着跳绳哈哈大笑。一圈,又一圈,吊桥摆到最高处突然停止。二哥朝着山涧,直直地坠了下去。
再一看,山涧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村庄,稻田和油菜地都被撕扯着卷入其中,变成粉末,彭二的身影也在漩涡的中心若隐若现,二号哥尔赞素未蒙面的宿敌,迪迦奥特曼也现身其中,还有推土机,一辆又一辆推土机列着队驶入漩涡的中心。
可是大地上,却有一座崭新的城市幻影,仿佛这场灾难与之毫不相关似的,屹立着,岿然不动。
二哥感到一股巨大的引力将自己扯成好几段碎片,逐次吸进漩涡。在视野也被撕裂之前,二哥看见了城市,梦幻一般的城市。然而,将如梦幻一般消失的却是……
“我!”
6.
在一个假期,一家山中农家乐,山涧之中,一条小河湍湍流过。山崖上生长着,竹子和蕨菜。啄木鸟敲打着竹节咯咯哒哒,燃烧的木柴劈啪作响。这个时候,二哥开始向我述说从前的荣安。他说彼时,荣安还是一座小镇,他家就在村镇与市区的边界上,他的眼神中充满眷恋和怀想。他说,如今回想起来,他从前的房子恰好是面对城市,背向乡村,仿佛一座路标,冥冥之中指示着什么。他说,如今,从前的边界已经不再从前的位置,时间将它推移到了其他地方。从前的边界彰显了从前的故乡,随着它的迁移,故乡也一并被拖入了幻梦。
二哥的话还没有说完,家里的长辈们便擅自加入了这场谈话。他们谈起从前用黄土和竹篾砌成的房子,说起兔子在地上打洞,说起院前的辣椒和茄子,院后的竹林和坟墓。他们所说的地方我都去过,可是如今已经修建起了舒适的砖房和水泥路,他们所描述的是我素未蒙面的故土。
彼时的我无法理解,一生之中鲜有远行的长辈们是从何处生出来的那一缕乡愁。我自小生长在荣安,荣安市而非荣安镇。世界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母亲怀中的襁褓一般熟悉。我学习过历史和科学,知道世界拥有并不同于现在的过往,也将变成不再同于现在的将来。可是那事实对于我来说,却不如眼前的现实切近、温热。千年的河流和山丘旁边矗立着着百年的桓侯宫,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修建的房屋围绕着它,我却不曾看得出什么年代感,他们仿佛是同一时间出现的。我不会好奇那些我从没踏足其中的古建筑有什么作用。因为他们自始至终屹立在那里,如同一棵树或者一株草那样自然。
二哥说:“死亡不是瞬间发生的,毋宁说死亡与生长是同一件事情。每多活一天也就多死了一点,而我那些死去的部分也早同我的故土一起被拖入了幻梦。”
在二哥死前的两三年里,他的精神就开始变得恍惚。他时常发愣,常常从早到晚坐在一个木板凳上一动不动,似乎感受不到腰背的僵直。
偶尔,二哥会对我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他说他小的时候见过一只蝴蝶,惶惶飞舞,不知要去向何方。他说他看见了它的惶恐,看见它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样的生命意欲何为,我觉得它很痛苦,便把它打死了……为此,我会下地狱的。”
他说他从前去过重庆,经过一座大桥的时候,他从桥上往江里扔了一只纸飞机。他说桥很高,桥下的江水汹涌,就像一座碎纸机,纸飞机坠下的样子就像当初那只蝴蝶。他说他看见江水的背后仿佛有某种幻影,不知道是过去还是未来的倒影,却像猪笼草吸引着苍蝇一般,要把他,把纸飞机,把一切都吞噬进去。他说他大口喘着粗气,脸胀得通红,蹲坐下来,抓着栏杆,四肢不停地发抖。
“你虽然能够看到我,但是我早已不在此处,真实的我已经生活在了另一个世界,我的真实在幻梦” 他说。
彼时二哥身强力壮,没有人发现他将死的征兆,一开始大家以为他累了,后来又想,他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后来我明白了,在他看似无恙的同时,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二哥真实的身躯或许早已攒下某种隐疾,逐渐恶化,无可救药。再后来,大家不再关心他,仿佛世界上不曾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二哥死后,他曾被人短暂地记起,有人说他是殉情死的,也有人说是车祸,更离奇的说法也是有的,但在我看来,那都是无稽之谈。
7.
“我所知道的事情有两件,其一,彭二在十七岁的时候在父亲的摩托车上发生了车祸;然后其二,二哥死了。两件事之间的间隔,无非一个‘然后’,可是这个然后到底有多久我却不知道,或许三秒钟,又或许十年。彭二究竟是不是二哥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些字句被作者鬼使神差地写到了纸页上,于是两个事件之间仿佛建立起了一层隐晦的联系。到底是什么联系?作者此刻正抓耳挠腮,我倒释然。”
二哥消失之后,其余众哥尔赞见其久出不归,便派出三号和五号哥尔赞前去寻找。他们来到了星期三俱乐部,门前匾额上已经变成了“佩阿拉”。推门进去,空无一人,三哥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给五哥倒了一杯热可可。喝完,三哥在桌子上放了两枚硬币,五哥放了两片叶子。
他们又走到吊桥的中央,看见桥下的村庄和田野,三哥往下扔了一片叶子,五哥扔了一只纸飞机。
而后,他们回到彭二研讨会,众哥尔赞问他们,假期过得如何,他们便讲述了佩阿拉和吊桥。
经过几日的休息和旅行,三哥又充满了干劲,他率先发言:“殉情说是不可能的,彭二必定死于车祸。因为情感失意怎么可能挫伤内心如彭二一般坚韧的人呢?”
五哥一听,也激动了起来:“胡言!车祸说才是断然不可能。货车撞击的伤害怎么足以杀死如同彭二一般坚韧的人呢?即便真的是货车将他撞死,那也必然是他出于自愿。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殉情,才故意被货车撞死的。”
……
讨论无休止地继续了下去,众人却遗忘了二哥,仿佛一号过了就是三号,星期二之后,就是星期四一般。
8.
我一直想去重庆,或许是因为二哥给我讲的那些故事,我想去看看那条碎纸机一样的江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总是错过。离家多年之后,在一次返乡的之后路过,我方才在重庆驻足了几日。我找到了那座桥,可是除了有些恐高也并无别的感受。
而后我回到荣安,在车上,我发现一条从前熟悉的街道被整体翻修了,这条街上还有一条我仅仅走过几次的岔路,如今也不再是当初的样子。我试着回忆它们从前是什么样子,我的记忆是模糊的,可是脑海里浮现的那些零碎的画面,平常的街道,却变得,神秘,恍然若梦。我想起了二哥的话。
然后,我花了三天的时间走遍了荣安,看见了一些崭新的高楼、商店播撒进了我所熟悉的土地。而后我竟辨认出了,九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修建的房屋的区别。我看见了百年的桓侯宫,千年的河流和山丘,万年的土地。我看见城市的参差,均匀流逝时间以不同的速度和力度冲刷着城市里不同的角落。
我看见了,时间。
我在外的时候便听说了安荣,还曾经怀疑,那是否就是二哥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如今终于有机会拜访。在安荣,我看到了我熟悉的荣安。
二哥死前留下一个日记本,交给我保存,可是并没有说过是留给我的,因而我一直没有打开。来到安荣,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上面只写了一首诗,每次翻开看见却是不一样的句子,我记得这样一些句子:
“我的故土在昨天,昨天却不存在。”
……
“死亡不具有魅力,可是在它背后,却有遗忘和眷恋的栖居”
……
“破败的墙垣上长出嫩叶。江水淹死一只蝴蝶。”
……
“定格的和流逝的,暂停或者放映,幻影依旧是幻影。而我失去了世界。”
……
可是,二哥是谁?
我不知道,我已然将他遗忘。
原载于公众号:这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