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村长家看电视
单就看电视这件事，平心而论，村长对大家不算孬。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电视进入农村。小北董第一家拥有电视的当然是村长家了，这是事实，也是那时的规律——什么好东西都是村长家先有。几乎村村都这样，都见怪不怪了。
每天晚上喝完粘粥，村里南道北道的大人、孩子都向村长家涌去，“咚、咚、咚”地敲开人家的院门，村长夫人把我们放进去。
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也可能是16寸的，记不清了。夏天在院子里摆放，空间比较大，还好。但冬天只能在屋里，我们会毫不客气地上炕，有时甚至鞋都来不及脱，先一下子蹦到人家睡觉的炕上，占据有利位置，稍微一慢就没了。这件事让我从小就懂得什么叫“事不宜迟”。
每晚都是满满一炕人，小孩子踩在人家的炕席上、被窝上，或站或坐，大人坐在炕沿上，黑黢黢的脑瓜子一个挨着一个，密不透风地挤在一起，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电视屏幕。
现在想想，踩在炕席上、被窝上-----那是多么令人讨厌的行为呀！小孩子常年不洗脚，那脚要多脏有多脏、要多臭有多臭！真不知那段日子，村长家是怎么容忍下来的，现在觉得不可思议啊！
可那时落后粗糙的乡村文明，还没有让人们的心思细腻到---觉出那样的行为是不妥的，相反人人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再正常不过的，可能连村长家也是这样想的，哎……没办法。
换了现在，哼……太不可理喻了！
而且那时候我没有感觉到任何臭味，别人有没有感觉到我不知道，不过我没有发现中间有人无故离开。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想不起满满一屋子人的房间里（村长家的卧室）有丝毫的臭味！没有，一点也没有。
相反留存在回忆里的只有美好。
那塞满臭脚丫的屋子没有臭味？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看来，感觉、回忆有时是会骗人的。
就冲这一点，也应该感激村长一家。否则，我那贫乏的童年就更单调了，起码缺少了一笔浓浓的美好的色彩。
记得《血凝》的播出是在夏天，那电视剧让人着迷得不得了，男女老少都上瘾，连隔壁三老嬷也集集不落。
为了不耽误看，母亲碴好的玉米粘粥，我端起碗来几口就哈（喝）完，有时还没等凉好就哈，上颚因此烫出了燎泡，就这样，也不觉得疼，嘴里一边嘘哈着，一边撩起蹶子往村长家跑。
有时候饭也顾不上吃，拤着半块耙谷，撅一节葱白，咬一口耙谷、咬一口葱白，边嚼边跑，朝村长家方向。
那时，村长家---是村子里唯一有电视的---是全村孩子的魂牵梦绕之地。
有时关键时刻，屏幕里竟是雪花，发出刺啦刺啦地响声，没有人影，真是急死人了！《射雕英雄传》已经开始了，人心开始躁动。
“快点，去转一下杆子。”
高高的电线杆子被一堆手转来转去，突然刺啦刺啦声消失，人群安静下来，画面出现了。在一大坨酒红色的落日中，郭靖蹬腿仰身，拉开一张满弓。
《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在小北董的夜空中回荡，“依稀往梦似曾见，心中波澜现。抛开世事与仇怨，相伴到天边……”
那主题歌真好听啊！
我的心在那红日与歌声里醉得一塌糊涂，整个晚上都处于失语状态。
那时候看得几部电视剧，现在想想都还激动，霍元甲、陈真、排球女将、血凝、上海滩……
部部经典，那主题曲，都特别好听。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 小心看吧……”，霍元甲主题曲一响起，我浑身充满豪气，一种自豪感、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激动地浑身哆嗦。
“孩滴！这是雷地噶！” 这首歌一响，我的魂儿一下子就从身体里抽离了，陷入窒息。
那一段时间，学校里人人都在哼这首歌，或嘴上或心里。当时我的同桌（姓姚，男孩，名字我忘记了）。一下课，就学陈真的样子----来一套系列武打动作，首先脚轻轻点踹一下凳子，然后鹞子一样飞落到桌子上，然后再从桌子上飞跳到地上，同时嘴里哼着“孩滴！这是雷地噶！”
那动作、那歌声都很帅、很迷人。他还喜欢唱《上海滩》的主题曲。“浪奔、浪流， 万里涛涛 江水永不休 ……”
从小到大，我很多同桌，但基本上都没印象了，唯独这个同桌，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歌声，他的那套流畅的武打动作------潇洒、帅气，还记得他那稚嫩脸庞上的俩酒窝。
那时候，每个男孩子心里都有一个功夫梦，都梦想自己有一身好武功。
我记得我的几个哥哥，光亮二哥，兴存大哥，爱民二哥，好像还有几个外村的，也是小青年，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每天早上都集中在金兰婶子家练武的。
我想，他们的功夫梦，应该是在村长家那个黑压压的院子里种下的。
那个黑压压的院子里，一到晚上，人群泥塑般呆立或呆坐，飞蛾在电灯下穿梭，不时飞到人的脸上、身上，但都不会影响看电视者的心情。
电视屏幕里发出的黑白光一闪一闪得，映得人们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黑，鬼一样。
看完电视，已经半夜了，我们转身离开村长家的院子，连声谢谢也不懂得说，更不用说什么回报了，板凳东倒西歪一院子，也没有人帮着拾掇。
一个个消失在黑黢黢的村道上，默默地走回家，钻进被窝，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有一天晚上，后半夜，村长家的羊被偷了。羊栓在南墙根下，小偷翻墙入院，扒拉开门栓，牵着羊从院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那次，我们没有像以前那样幸灾乐祸。
第二天一早，村长夫人顺着脚印找到了羊，活该小偷倒霉，那天晚上下霜了，也是后半夜。
村长家丢羊的事，我们小孩子也很关心，最开始也是跟着着急，心都吊着。后来听说找到了，心就放下了，而且非常感谢那场霜，下得真是太是时候了，好人就应该有好报吗，这是天经地义的！
村长夫人心情好不好，会直接关系到我们能不能看电视，其实这才是我们最关心的。
我想，我们这点关心应该算是对村长家在看电视这件事上积善行德的回报吧。
那段日子，每天都很香、很甜。连做梦都是香甜地。有时还会半夜笑醒，是甜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