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394):心灰意冷
话说上元节这天神宗皇帝特邀一众大臣和宗室亲贵入宫观灯。王安石及其随从在进入宣德门时突然被守门的卫士给喝令停下,卫士让他们在门外下马步行入内,可问题是在这之前王安石的车驾向来都是在进入宣德门之后才下马。为此,王安石的随从便与守门的军士产生了口角并执意强行进入,双方由此发生了肢体冲突,而在冲突中不但王安石的随从被卫士打伤,而且为他拉车的马匹也被卫士给狠抽了几鞭。
身为宰相,王安石这天并没有当场发飙,更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前去参加了这晚的上元节观灯活动。在出宫以后,王安石遍查各种相关资料并翻阅各种出入宫禁的规章制度都没有找到宰执大臣需要在宣德门外下马的规定,他还去问询皇城司的官员以及负责宫禁戍卫的军官到底有没有必须要在宣德门外下马的规定,而他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在做了这些调查以及深入对此事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王安石这才愤愤不平地去找到赵顼告状。
在将事件的前后经过讲述了一番之后,王安石再又对赵顼说道:“臣在此之前从来都是在进入宣德门之后才下的马,前些年臣为参知政事的时候跟随宰相曾公亮自宣德门入宫,当时我们也是在门内下的马。”
赵顼也觉得此事很是蹊跷,他回忆道:“朕当年为亲王时,位在宰相之下,我当时进宫也是在门内下的马,可这回守门的卫士为何要你在门外下马?”
王安石问身边的参知政事冯京:“按照礼制,我们到底应该在门内下马还是门外下马?”
这位冯大人眼珠子一转,立马耍起了滑头,他说:“呃……这个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我记得自己曾经好像是在门外下的马。”
好家伙!宣德门走了无数次,冯京竟然说自己不记得到底是在哪里下的马?这是老年痴呆了吗?
王安石又问文彦博,这位老先生好多年前就是宰相,按说宫里的规矩他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懂,可文彦博的回答却让包括赵顼在内的人都顿时汗颜:“我从来都是在门外下的马!”
又是一个好家伙!这言外之意明显就是在指责王安石这些后辈,就是你们这些人乱了老规矩却不自知,还好意思在这里嚷嚷!
君臣在一块儿合计了半天也没能对下马之地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结论,但卫士打伤宰相的随从以及宰相的坐骑却是一件不得不深究的事件。赵顼下诏将当天的值班卫士全部交由开封府劾治,而开封府的官员最后的判决则是将这些卫士全部打了一顿屁股了事,而王安石是否违规进入皇宫则不了了之。
事情看样子就这样结束了,但实际上这件事的背后可谓是波谲云诡,而史料以及各种文学笔记和野史里关于这件事的记载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法是这些卫士是受了枢密院上层的指使故意要给王安石难堪并借机激怒王安石,如果王安石牛脾气上来大闹一场,那么他的宰相之位就将旁落。也有说法是,这起事件是王公贵族们故意引诱王安石在门内下马,然后与卫士合谋给王安石埋雷。更有说法是,中书省的官员曾经亲耳听到卫士们在事前密谋此事,这些卫士们在私下里谈话时坦言自己不敢对王安石无礼,但上面严令他们必须得那样做。
不管事情真相到底为何,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起事件的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至于主谋者到底是何人,这个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过,这些阴谋家最终还是失算了,因为王安石并未中计,他更没有在事后大发雷霆并请求赵顼一定要彻查此事。总而言之,保守派这次希望通过制造冲突将王安石赶下台的愿望是彻底落空了。
眼看这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可被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御史蔡确却突然跳出来吼了一嗓子:“陛下,你怎么可以把宣德门的卫士给交送开封府处置还打了他们板子?他们作为你的宫禁卫士是在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何错之有啊?就算有错,可这事明显是宰相大人的随从坏了规矩啊!”
赵顼一听这话猛打了一个精灵:对啊!卫士何错之有啊?如果我这样做,那么以后守门的卫士谁还敢秉公执法为我站岗啊?我不能让他们寒心啊!
随即,赵顼来了一个骚操作,他将负责查办此案并把卫士给打了板子的两名开封府官员给小小地惩戒了一番:罚铜十斤!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是个骚操作?请问:如此一来王安石会怎么想?这两名开封府的官员又会怎么想?而且这两名官员被惩处的罪名竟然是“巴结宰相”,意思就是这两人是看见王安石被欺负了,所以想通过打卫士板子来讨好王安石。那么,在这起事件中卫士打马到底是错还是对呢?王安石被欺辱到底是有人预谋还是他咎由自取呢?这一切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赵顼的所为就是典型的在和稀泥,但他把这滩稀泥最后和成了一堆烂泥。
或许事实真如某些文学笔记和野史里所言,此次事件的幕后隐藏着一股强大的势力,而赵顼在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后,为了安抚保守派和皇亲贵胄,赵顼这才被迫把两名开封府的官员给小施惩戒。遗憾的是,他这样做不但两边都没讨好,反而还把自己整得里外不是人。
至于蔡确,这位在当时几乎被所有人都认为是王安石拥趸的家伙竟然敢指斥王安石的不对,这让赵顼是大感意外,更是由此而觉得此人可堪大用。当然,在保守派眼里,蔡确的这种行为被视为反复无常乃至是“欺师灭祖”,因为王安石可谓是对他有着知遇和提携之恩,但无论是蔡确本人还是王安石都不会觉得此事有何不妥。君子朋而不党,蔡确当然会感念王安石的恩情,正如王安石会感念欧阳修和文彦博对他的赏识和提携,但在是非问题上他们都不会掺带私人感情。事实上,蔡确这一生对王安石新法的忠诚足以说明此人的心性。
宣德门打马事件可以说是变法派和保守派的一次终极决战,而且是极其惨烈的,只是这种惨烈非肉眼可见,更是被写史的人所刻意模糊处理。宋朝的文官集团尽管一直内斗不止,可向来都是秉持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但这一次保守派已经在黔驴技穷的情况下上手了,而这基本上也就意味着他们使出了最大的绝招,要不然就只剩下文彦博亲自拿刀去砍王安石了。现在的结果是王安石的相位依然稳如磐石,这就是说保守派在这一次的决战中败了,可让人意外的是,最先心灰意冷的并不是保守派,而是变法派的大头领王安石。
公元1073年2月,在家告病已经十余天的王安石直接写了一封辞职信递了上去。在君臣见面的这天,赵顼气得当面把辞呈塞到了王安石手里,可王安石还是坚持要辞职。
赵顼揉了揉自己气紧的小胸口,叹息道:“朕的王爱卿啊,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提辞职的事,你每次提出辞职都把朕搞得是寝食难安。如果是朕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能不能原谅朕?是不是你觉得这次宣德门事件朕处置不周?”
王安石回道:“陛下你多虑了,宣德门事件臣之所以要公之于众并希望彻查此事正是为了防止某些小人因此而污蔑臣骄纵不法,既然如今事情已经有了结论就无需再纠缠此事。”
赵顼又说:“这事已经仔细调查过了,目前看来这背后确实无人指使。”
王安石坦言道:“臣最初当然也怀疑过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现在既然连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臣自然也没有什么疑义了。”
赵顼便问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朕呢?是不是你觉得朕这个人不能成就大事,所以你才要走?”
面对已经开始闹小孩子脾气的皇帝,王安石只好以长者的身份和语气宽慰道:“陛下你德行日隆,臣所不及也。臣走之后自会有贤俊之才来辅佐陛下,臣久居相位只会妨碍这些贤才的进取之路,况且臣的病一直都在反复发作,所以这才跟陛下请辞,还望陛下恩准!”
赵顼当然不准,他这会儿对王安石的依赖之情其实就跟小孩子粘父母没多大差别,而且他也认为除了王安石再没有别的人能够辅佐他成就大志。不但如此,为了劝王安石留下,他还以齐桓公和管仲、秦孝公和商鞅以及刘备和诸葛亮这类的君臣事迹来感召王安石,他说愿意与王安石成就另一段君臣相伴始终的佳话。这意思就是除非王安石哪天死了,否则他就一直都是宋朝的宰相。
王相公自然是又被这个二十来岁的皇帝给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回道:“臣之前请罢确实是因为臣觉得陛下可能在怀疑臣,如今请罢是真的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再者说,古往今来,一个人久居高位必然会引起下面的非议和积怨,如果臣到时候真的出了什么岔子,那必然会让陛下背负识人不明之责。”
不管王安石怎么求罢,可赵顼就是不同意。为了能让王安石继续安心地做宰相,赵顼又把王安石的儿子、此时正担任太子中允兼崇政殿说书的王雱给叫了过来询问王安石到底病情如何。
这一年的王雱只有29岁,但却能担任崇政殿说书一职,这就足以说明此人的学识。客观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宰相,那么王雱的人生应该比真实历史里的那个他更加闪耀。此人是北宋的另一个神童,其学识和思想造诣更是胜过同龄段时期的王安石。如果此人能够长寿(而不是在四年之后就突然过世),那么他的人生会有怎样壮阔的波澜还真的让人无法预料。
王雱当然不完全知道父亲的心思,面对赵顼的问询,他也是老老实实地回了话,无非就是家父大病没有但小病不断需要好生休养之类的话。赵顼又先后让参知政事冯京和王珪去向王安石传谕他的旨意,他俩的任务就是劝说王安石务必要继续留在朝中为相。如此这般之下,王安石再又被赵顼给成功地套在了身边。
对于朝中所发生的这一切,有一个人在旁边一直都是冷眼旁观但又心有所思,又或者此人的脸上或许还带有那么一丝旁人根本无从察觉的颓废和绝望之色。谁啊?文彦博!
作为保守派在朝中唯一还耸立在山头之上的一面大旗,文彦博已经独自和变法派抗衡了好几年了。相比于司马光、韩琦、苏轼等人对王安石和新法的口诛笔伐,文彦博完全摒弃了这种火药味十足的“武斗”,可如今的事实证明他的“文斗”也没能把王安石给斗下去,更何况一直都以儒雅示人的他在急眼之时竟然做出了连韩琦和司马光都没能做出来的事——他直接对王安石上手了。更让他觉得挫败的是,尽管他都这样做了却仍然是吃了败仗。
出于对文彦博的尊重,我真的不想对此时的他说什么黔驴技穷或江郎才尽这类的话,可他确实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跟王安石继续斗争下去。他已经竭尽所能了,既然结局还是失败,那么他也就唯有认命了是。
就在赵顼成功地把王安石给留下后,文彦博又来凑热闹了,继张商英几个月前弹劾他导致其上表请求罢职后,文彦博此时再又请辞。如果说文彦博之前的请辞是在要挟赵顼,那么如今他却是在发自内心地请辞。
作为传统的士大夫和世家子弟,文彦博终究是个要脸的人。还记得他当初第一次被罢相是因为什么吗?就是因为唐介弹劾他结交后宫的张贵妃并以此荣升宰相之位,尽管唐介因为此事被外贬,但文彦博也因为架不住外界的非议而主动要求罢相。现在的文彦博与当初相比其实更有理由请罢,原因有三:第一、张商英对他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如唐介一样,虽然张商英被外贬了,但文彦博并没有因此而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第二、他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再继续跟王安石斗下去了,他已经势穷力竭且看不到丝毫的获胜希望。第三、作为军方的最高领导人,他当初极力反对王韶的开边行动,可就在这年的二月,王韶已经率军击破木征的老巢河州,这让他再无颜面继续待在枢密使的这个位置上。
不同于王安石的请罢免,赵顼对于文彦博的请辞尽管也例行地予以了挽留,但实际上赵顼只是在做个样子而已,要知道赵顼几个月前之所以要起复陈升之就是为了要让这人随时可以替代文彦博。试问:有几个皇帝能够对敢于要挟自己的臣子做到毫无芥蒂?
就这样,文彦博在公元1073年4月被罢免了枢密使之职,赵顼授他守司徒兼侍中、河东节度使、判阳河府,不久又让其前往大名府镇抚大宋的北京。
文彦博的离京意味着保守派的全面失势,而变法派则除去了朝中最大的阻碍。对保守派来说,这一事件意味着他们迎来了自变法以来最黑暗的岁月,从此他们在朝中可谓是“群龙无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