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译】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 (Orwell,1946)
政治与英语语言
(乔治·奥威尔,1946)
许多人为对英语的劣化无能为力而烦恼。有观点认为,我们文明的堕落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我们的语言。因此,任何对抗滥用语言的努力都是一厢情愿的食古不化,就像电灯时代仍旧坚持用蜡烛照明,或无视飞机的存在坚持乘马车出行。在这一观点背后的逻辑是:语言是自然形成的,而非我们为了自身的目的塑造的。
显而易见,一种语言的衰败不能简单归结于几个蹩脚作家的影响,而是有深层的政治和经济原因。而且在语言领域,因果双方处于不断相互转化的状态。就像一个人因为失意而酗酒,在酗酒后变得更加失意,英语也面临同样的境况:它因为我们愚蠢变得丑陋和不准确,它的丑陋和不准确又让我们更容易变蠢。然而,这一过程是可逆的。现代英语,特别是书面英语,充满了不良表达,而且这些不良表达因模仿而传播扩散,但这些坏习惯是我们可以通过努力避免的。如果一个人摒除了这些不良表达,他的思维会变得更加明晰。而明晰的思维是重塑政治的第一步。因此,与糟糕表达的斗争不是没有意义的,也不仅是职业作家的任务。稍后我将回归这个问题,我希望那时你会更加懂我的意思。现在,我们来看五个当前流行书面语言的样本。
这五段文本被挑出来,不是因为它们特别糟糕,而是因为它们代表了我们现在的思维弊端。如果我费心挑的话,我可能会引用更糟糕的。这些文本略低于平均水平,但已足能说明问题。
1.I am not, indeed, sure whether it is not true to say that the Milton who once seemed not unlike a seventeenth-century Shelley had not become, out of an experience ever more bitter in each year, more alien [sic] to the founder of that Jesuit sect which nothing could induce him to tolerate.——Professor Harold Laski (Essay in Freedom of Expression)
2. Above all, we cannot play ducks and drakes with a native battery of idioms which prescribes egregious collocations of vocables as the Basic put up with for tolerate, or put at a loss for bewilder.——Professor Lancelot Hogben (Interglossia)
3. On the one side we have the free personality: by definition it is not neurotic, for it has neither conflict nor dream. Its desires, such as they are, are transparent, for they are just what institutional approval keeps in the forefront of consciousness; another institutional pattern would alter their number and intensity; there is little in them that is natural, irreducible, or culturally dangerous. But on the other side, the social bond itself is nothing but the mutual reflection of these self-secure integrities. Recall the definition of love. Is not this the very picture of a small academic? Where is there a place in this hall of mirrors for either personality or fraternity?——Essay on psychology in Politics (New York)
4. All the ‘best people’ from the gentlemen's clubs, and all the frantic fascist captains, united in common hatred of Socialism and bestial horror at the rising tide of the mass revolutionary movement, have turned to acts of provocation, to foul incendiarism, to medieval legends of poisoned wells, to legalize their own destruction of proletarian organizations, and rouse the agitated petty-bourgeoise to chauvinistic fervor on behalf of the fight against the revolutionary way out of the crisis.——Communist pamphlet
5. If a new spirit is to be infused into this old country, there is one thorny and contentious reform which must be tackled, and that is the humanization and galvanization of the B.B.C. Timidity here will bespeak canker and atrophy of the soul. The heart of Britain may be sound and of strong beat, for instance, but the British lion's roar at present is like that of Bottom in Shakespeare's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 as gentle as any sucking dove. A virile new Britain cannot continue indefinitely to be traduced in the eyes or rather ears, of the world by the effete languors of Langham Place, brazenly masquerading as ‘standard English’. When the Voice of Britain is heard at nine o'clock, better far and infinitely less ludicrous to hear aitches honestly dropped than the present priggish, inflated, inhibited, school-ma'amish arch braying of blameless bashful mewing maidens!——Letter in Tribune
以上每段文本都存在自身的问题,但是除了可避免的不良表达外,它们还有两个共同点:一是意象陈腐,二是不够精炼。这些作者要么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要么是在无意识间偏题,要么是根本不关心自己的语言是否有意义。这种在表达上的模糊和无能是现代英语文章最显著的特征,特别是各类政治写作:具体的议题很快被抽象的语言虚化,似乎没有那些佶屈聱牙的老套表达人们就无法展示自己的思想了。可以用于表达观点的单词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花里胡哨的短语。我将在下文列举那些用于规避规划行文的“技巧“。
陈腐的比喻。新造的比喻能够激发联想以辅助思考,成为日常用语一部分的古老比喻(如“钢铁般的意志”)也不失生动。但在这二者之间存在大量早已丧失激发功能的陈腐比喻,人们还在使用它们只是为了避免自己创造表达的麻烦。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了解这些比喻的含义,将不相容的比喻混合使用,这是很多作家不关心自己说了什么的有力证据。部分使用者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将比喻原本的意思扭曲了。这类错误只要作家停下来思考他说了什么就可以避免。
言语假肢。这一手法省去了选择合适动词或名词的麻烦,还能通过增加音节使句子显得富有韵律和对仗工整。中心思想就是以短语取代单词,如将break, stop, spoil等具有具体意义的动词转变成以serve, prove, play等通用动词引导的短语。此外还有以被动语态取代主动语态;以名词取代动名词;通过“-ize”“de-”等词缀进一步限制动词范围;以“un-”“-ion”等词缀为陈腐的表达增加不觉明厉的色彩;以冗长的短语取代简明的介词;以家喻户晓的短语(如”brought to a satisfactory conclusion”)收束句子等等。
做作的词汇。这种手法有以下形式:一是大词小用,用phenomenon, basic, objective等词汇粉饰简单的陈述,并让充满偏见的判断看起来客观公正。二是偷换概念,以historic, epic-making, veritable等正面词汇粉饰战争等肮脏行为。三是滥用借词,除了etc.等常用缩写外,英语并不需要weltanschauung, deus ex machina等外来词。但拙劣的作家近来迷信拉丁词汇和希腊词汇优于盎格鲁-撒克逊词汇的奇谈怪论,在拉丁或希腊词根的基础上增加词缀创造新词。这种方法要比创造能够表达自己想法的英语单词简单得多,但助长了思维的堕化与表达的模糊。
无意义的词汇。在某些类型的作品——特别是艺术批评和文学批评中——出现大段毫无意义的文字司空见惯。艺术批评中有很多词语没有具体指向,毫无意义,读者也不指望它们有意义。一些政治词汇也在被滥用,这些词语的使用通常有欺骗意图,如“贝当元帅是真正的爱国者”这样的言论。
现在,让我来展示以下上述“技巧”会导致我们的语言变成什么样子。我将把一段好的英语翻译成最糟糕的现代英语。以下内容是《旧约》中广为人知的一段:
I returned,and saw under the sun, that the race is not to the swift, nor the battle to the strong, neither yet bread to the wise, nor yet riches to men of understanding, nor yet favour to men of skill; but time and chance happeneth to them all.
我又看,日光之下,跑得快的未必得奖,强壮的未必打胜,睿智的未必免于饥馑,通透的未必致富,有才的未必得到赏识,但时间和机遇站在他们这边。
以下是现代英语翻译:
Objective considerations of contemporary phenomena compel the conclusion that success or failure in competitive activities exhibits no tendency to be commensurate with innate capacity, but that a considerable element of the unpredictable must invariably be taken into account.
对当下现象的客观考虑迫使人们得出结论,竞争性活动中的成败并不表现出与先天能力相称的倾向,必须考虑到大量不确定因素的影响。
我并没有字对字地翻译原文。我的翻译开头和结尾都与原文十分相近,但我把句中的具体事例抽象成了“竞争性活动的成败”。我们之前提到的现代作家就是这个样子,他们熟练地掌握了各种抽象的短语,但是丧失了用具体而精确的语言表达观点的能力。现代文章的整体趋势就是离具体的表达越来越远。现在让我们深入分析这两个句子,第一个句子包含了49个单词, 60个音节,全是日常用词。第二个句子包含了38个单词,90个音节:其中18个单词有拉丁词根,1个有希腊词根。第一个句子展现了6个生动的意象,只有一个模糊的表达(“time and chance”)。而第二个句子尽管有90个音节,但没有任何生动的意象,只是对上一个句子的梗概。毫无疑问,后者的表达在现代英语中大行其道。我不想夸张,虽然最蹩脚的文章中也可能出现凝练的表达,但是如果让我们写一段关于人生不确定的论述,我们的行文风格会更类似于后者,而非《旧约》。
如我试图说明的那样,现代写作最糟糕的地方不在于选词和创造意象,而在于把别人已经排好序的长条文句粘在一起,用各种花招使叙述显得体面。这一写作方式的迷人之处在于它不费脑子,一旦你习惯了这种方法,说“在我看来,这不是毫无根据的假设”比说“我认为”更容易,甚至更快。如果你使用现成的短语,你不仅不需要费心找单词,而且不需要为了句子的节奏烦恼,因为短语多多少少考虑了韵律。陈腐的比喻和习语可以节省脑力,但代价是使表达变得模糊。这就是混合隐喻的意义所在。隐喻的目的在于唤起意象,当意象互相冲突时,作者显然没动脑子。一个严谨的作家会在每次落笔前问自己四个问题:(1)我想说什么?(2)我要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3)什么样的意象或习语能够使我的表达更加清晰?(4)我创造的意象是否有效?他可能还会问自己两个问题:(1)我还能说得更简短些吗?(2)我说了什么本可避免的丑话吗?但你可以不费这么大劲,你可以通过让现成的短语涌入脑海来避免思考的痛苦。现成的短语会替你创造句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剥夺你的思考。在某些情况下,它们甚至可以在你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让你的表达变模糊。由此,政治与语言堕落的关系变得明了起来。
在我们的年代,政治写作乏善可陈。如果有一两个例外,最终也会发现文章作者是个反骨仔——表达的是自己的观点而非党派路线。不管是哪个党派,其语言主流基调都是千篇一律、死气沉沉的。政治主张虽然因党派而异,但是语言基调基本一致:听众几乎无法从中找到新鲜、生动、原创的表达。当你看到一个疲惫的人站在讲台上机械地重复着熟悉的词句时,你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讲台上说话的不是人,而是机器。这种感觉在演讲者眼镜反光时更加明显(因为你看不到他的眼睛)。这并非玩笑话,使用这种措辞方式的演讲者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变成了机器:他的喉咙在发出声音,但是他的大脑并未参与,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种无意识状态对于政党团结来说,不能说不可或缺,只能说大有裨益。
在我们的时代,政治演讲和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为站不住脚的东西辩护,比如英国在印度的统治,苏联大清洗和向日本扔原子弹。这些事情可以辩护,但直接辩护的语言对于民众来说过于残酷,也与政党宣传的纲领不符。所以政治语言云山雾绕:轰炸平民被称为“治安”,流放民众被称为“边疆治理”,秘密处决被称为“消除不稳定因素”。如果一个人想提起某种事物又不想让听众产生某些联想,这种措辞是必须的。比如,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英国学者为苏联大清洗辩护时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在更伟大的利益面前,屠杀是可以接受的”,他可能说“尽管苏联政权某些方面令人道主义者哀叹不已,但我认为我们必须承认,暂时剥夺民众的抗议权是过渡时期必不可少的政策,苏联人民今日受到的苦难将被未来国家建设的成果所补偿”。
做作的修辞是委婉语的一种,它像雪一样落在事实上,模糊了事物原本的样子,掩盖了细节。简洁语言最大的敌人是不真诚。就像乌贼喷墨汁一样,当一个人的实际目标与宣称的目标存在差异时,他会本能地诉诸冗长的单词和晦涩的习语。在我们这个年代,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远离政治”,而政治本身充满了谎言、借口、愚行、仇恨和精神分裂。当大环境不好时,语言必受其殃。
但是,正如思想腐蚀了语言,语言也会腐蚀思想。不良用法可以基于习惯和模仿传播,即使是有能力识别它们的人群中也是如此。我一直在讨论的低质量用法(如“a consideration which we should do well to bear in mind”)在某些方面是非常方便的,就像一包阿司匹林在手边,我们很难抵制它的诱惑。回顾这篇文章,你也会发现我在屡次犯我所抨击的错误。现成的短语会麻痹人的大脑,只有时刻警惕才能避免这种影响。
我之前说过,我们语言的堕化是可逆的。否认这一点的人可能会说,语言的发展是由社会环境决定的,我们无法通过直接调整单词或结构影响它的发展。从语言发展的总体规律上来看,这一观点可能是正确的,但在细节上不尽然。愚蠢的表达经常由于少数人的有意识行动而非自然演化而消失。如果有更多人愿意投身于这一工作,我们还可以删掉许多不恰当的比喻,对言语假肢一笑而过,减少希腊词汇和拉丁词汇的使用,总而言之,就是把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东西拉下神坛。但这些都是次要问题,保卫英语的关键在于让它变得更直白。
首先,保卫英语不是要复兴古英语或者挽救过时的表达,也不是要创造必须遵循的“标准英语”,恰恰相反,这项工作关注剔除所有过时和无效的表达。其次,保卫英语不等于排除美式英语的影响,也不要求优雅的文风,与人们清楚地表达意思相比,语法和句法都不重要。此外,保卫英语也不是要形式主义地简化英语或者使书面语言口语化,也就是说并非所有情况下都用撒克逊词语取代拉丁词语,尽管前者可能更简洁。保卫英语的关键在于根据想要表达的思想来选择用词,而非被用词禁锢思想。在写作中,最糟糕的做法就是屈从于文字。当你想到具体的事物时,你会尽力寻找词语来形容它。但当你想到抽象的事物时,你会倾向于时使用现有的词语,如果你不有意识地阻止,这些现有的词语就会剥夺你的思考,改变甚至扭曲你要表达的意思。或许,人们应该先在脑海中用意象图示将意思表达清楚,然后再选择——而不是简单接受——最恰当的词语说给听众。这一思维活动可以剔除陈腐的比喻、无意义的重复以及模糊的表达。但是人们通常难以通过本能判断一个单词或一个短语是否恰当,需要一定的规则来辅助判断,我认为以下规则适用于大多数情形:
- 不要使用那些现成的表达。
- 能用小词的情况下绝不使用大词。
- 如果一个词可以删除,那就删除它。
- 能使用主动语态就不要用被动语态。
- 在日常用语可以表达时,不要使用外来语或专有名词。
- 在以上规则使你的表达变得粗鲁时,不必遵守。
这些规则看起来很简单,但对于习惯了现在流行的写作风格的人来说,接受它们不啻于一项深刻的思想变革。然而,一个人一旦遵循了上述规则,就算写作能力再糟糕也不至于写出文章开头五个例子那样的东西。
在本文中,我没有考虑语言的文学功能,而仅将其作为表达思想的工具。斯图亚特·蔡司等人宣称所有抽象的词语都是没有意义的,进而鼓吹政治上的不作为,比如“你都不知道法西斯主义是什么,怎么能与之斗争呢”。人们不必接受这种荒谬的观点,但应当意识到当前政治的混乱与语言的堕化有关,并从语言方面尽可能地为减少政治的混乱作出努力。如果你简化你的表达,你就有希望摆脱政客们的愚弄,你可以识破那些显而易见的蠢话。从极左到极右,政治语言都是旨在使谎言变成真实,使谋杀变成荣誉,以及使空穴来风看起来有理有据。一个人无法在一瞬间逆转这一切,但可以改变自己的习惯。如果一个人的嘲笑声足够大,他甚至可以将一些语言垃圾扫进历史的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