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偶憶

一
有時候遇到民國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的零星小冊子。總會挑幾本喜歡的。時間一久。也有個二三十本了。這套書四九年後也印過兩次。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其實都用的原來的紙型。然而封底的出版信息上專門刪掉了王雲五的名字。因為這是戰囗。是敵人。如今看來也頗為好笑。這不同年份的三版文庫我都買過。內容大多是風土小記和小名家詩集。排印本字小行密。但里面影印本也不少。印成小冊子便顯得字體合適悅目了。這一本《滇南古金石錄》也是這麼買來。因為雲南我差不多視之為第二故鄉。是以能夠買來翻翻的新舊書冊也不少。大開本的比如《雲南畫報》。比如洛克博士幾十年光陰寫就的《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比如滇籍學人方國瑜的幾種文集。比如李霖燦先生的游記和學術論著。散篇詩文就更多了。陳寅恪錢穆費孝通羅常培汪曾祺黃裳。多年收羅下來。有意思的詩文不少。《滇南古金石錄》的作者阮福是阮元之子。是他的《小嫏嬛叢記》之一。道光八年隨父入滇後采集編寫而成。收羅滇中金石名品殆盡。尤其大理周遭的幾塊名石皆有著錄。有學者稱為雲南第一部系統金石著作。很慚愧我去大理這麼多次。卻沒能看一看“南詔德化碑”。不過一二年我去劍川石寶山石鐘山的經歷也足以彌補遺憾。從沙溪徒步至沙登箐。沿小路上山。一路皆可見紅砂岩雕鑿的南詔風格的造像。印象尤深的是過某山口時山壁上一大幅天王浮雕像。在藍澄澄天空底下威嚴而悲憫地注視著過往行旅。想象古時信徒們走到此處。一定是心境澄明安定。

二
讀遍國內的近現代文學史論著。好像都沒怎麼關注到由章士釗偶然發起的寺韻詩倡和這一詩壇盛事。這個抗戰中大規模的倡和活動堪稱舊體詩創作的最末一次華麗的亮相。在此之後。雖然舊體詩的寫作還是很多文人學士的日常。甚至在四九年後還有最高領導人的持續寫作而掀起全民讀詩甚至譜曲唱詩的狂熱之風潮。但這其中政治的推動作用遠遠大過文學創作的衝動與流行。所以一九三九年秋冬之季身居山城重慶寂寞的詩人章士釗和曾克耑偶然地一次七言古詩的寫作。被我視為舊體詩寫作的落幕表演。究其原因。戰爭的曠日持久。生活的枯澀無味。經濟的日漸窘迫。讓漂泊西南天地間的諸多文士深切體會到“國家不幸詩家幸”的真義。偶然讀到張宗祥老人的詩集。他為避轟炸借居華嚴寺。也只能借詩澆愁。更多的讀書人想必都偶然而又必然地在等待一個神秘而平凡的契機。這個契機就是孤桐老人的寺韻詩。單就詩而論。這首寺韻詩其實不算最佳的倡和對像。因為它押的韻有點險怪生僻。然而也許正是這樣的刺激反而激發起詩人們的好勝心和創作欲。所以一和再和不忍罷手。眼下我讀到收集整理寺韻詩最細致完整的當推滬上的朱銘先生。盡管還只是自印本。然其用功之深。用心之苦。勝過許多正式出版物。偶然的緣故。得朱先生贈以他整理的孤桐詩文集四種。其中最喜歡這部《孤桐寺韻集》。時時抽讀諷誦。很有趣味。幾年前其實我也和過一首。且錄在此。以作紀念:身如閒僧住蕭寺。偶拈頹管作大字。偏耳聽得風雨稠。低眉幸未詩心異。我亦徐行步峨岷。山空雪滿鳥誾誾。遠峰迷濛老木凍。呵手投足性漸馴。今朝生日卅肆載。藏舟幽壑舟尚在。暇時對坐解長繩。順流奔放入東海。本性松柏我與卿。蒼虬龍鱗總不驚。曉珠持定偷聲笑。不望浮雲與嘉名。

三
顧隨先生是民國年間學人里我最欽服的一位。這冊《顧隨致周汝昌書》可謂意外之作。因為先生寫這些書札時並未想到會為後人存留整理付梓。因而這是完全個人化的文字。並未設想有餘人拜讀。如此一來。最大限度地保持了作者真實的性情與意圖。尺牘歷來是中國散文里一個重要的分支。論者讀者大約都以為它真實。隨手寫來。毫不做作。但即便如此。真正能達到此目標的卻也不多。古代的且不說。單說民國。有大宗往來信札且先後出版的。是胡適之和周氏兄弟。適之先生的信純是事務性的。裡面可以有史料。可以見學問。可以觀性情。卻少韻致。大先生魯迅。所存信札亦多。雖也多是事務。卻因文筆老辣。不似適之先生這樣一覽無餘。單看他老人家的情書集《兩地書》。便堪稱最不像情書然而又是最好的情書。遠比郁達夫徐志摩朱湘朱生豪幾位以情書聞名的才子來得深廣苍勁。周二先生作人。是最接近東坡山谷書札風貌的高手。雖然也有嫉惡憤恨的內容。然而看他寫給沈啓無俞平伯廢名三弟子的信札。真把無所事事若即若離的文字寫到了頂點。顧隨先生這本信札也是寫給得意門生的。談詩論文。授人以漁。循循善誘。語重心長。無論是對藝文。還是人生現實。都是見解不凡。更佳的是。筆墨是倦駝庵一貫的靈動飛揚。有濃厚的才子氣。然而又因有深厚學養。避免了只有才子氣的單調輕薄。仿佛綴滿苔痕的靈璧美石。雖不過案頭清供尺寸。也有千里江山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