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让我们互相伤害吧
母亲从上海离开的那一天,哥哥全家都来送行,中午仍然是母亲做饭。与平常一样,母亲烧的饭咸淡正好,喷香下饭。饭后,侄子想要为奶奶送行,遭到阻拦,并被嫂子指责为一种逃避学习的贪玩。
侄子气得眼泪直流,坚称被误解。母亲从厨房出来劝解。一字一顿地说:“送不送奶奶没关系,只要你好好学习,不跟妈妈置气,奶奶受点委屈没关系。”
母亲硬是往不安的空气里又塞进去一团刺鼻的委屈。新一轮争吵一触即发。
嫂子终是动了动嘴巴什么都没说。也许她是想到了今天是送走奶奶的日子,不再必要非得挣个谁对谁错。对于临行之人,人们变得宽容。
也许是想弥补对母亲无力维护的愧疚,哥哥主动提议送行。母亲收拾起一个简单的包裹,她的行李少得惊人。母亲走了之后,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忘记母亲从我家门走出去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她隐忍的悲哀。
她脸上现出“不再来了”的绝望,那个表情和当年我送身患绝症的父亲回老家时一模一样。父亲是丧失了所有希望,回家等死的。
记得极少流泪的父亲,在被送上救护车的瞬间就情绪崩溃了,他来不及揩拭眼泪,悲伤的情绪就传递给了我5岁的女儿。女儿穿着开春的小棉袄,明明不懂诀别,却在幼稚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不舍,她像大人一样默默哭泣,两行眼泪滑落下来,嘴里轻轻喊着:“外公,外公......”“乖......”父亲心碎地勉强回应,已经完全顾不上身为祖辈的体面了,任由眼泪肆意流到耳朵眼处。后来哪怕是走到了生命的最末端,我也再没见过父亲如此悲伤了。
可是如今母亲既没有身患绝症,又没有真的无法再来,可是为什么她的周身溢满了无望的悲哀呢?
母亲这一辈子既没有大志向,也没有什么大愿望。她最大的期盼就是母慈子孝、家庭和睦。这8个字可以说是母亲这一生唯一的金科玉律。一旦家庭发生任何的争吵或者变故,母亲即刻会背负起拯救危机的重责,哪怕让自己吃点亏、受点委屈,家庭始终是第一位的。母亲的忍耐和甘心的奉献,维持了我们家岁岁年年的整洁、秩序和一日三餐的烟火气。
母亲没有想到的是,父亲会患上绝症。这一病就是5年。母亲在这5年里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体贴最忠心最富有耐心的24小时全职保姆。母亲的头发常常是长到快齐肩,像蓬草一样凌乱了,才不得不抽出半小时出门剪发。其他时间必须出门也是为了父亲的事,今天他的吃食采购、明天他的配药补给等等。除此之外,母亲寸步不离。父亲困家生病的5年,也是母亲不出门的5年。
5年期间,母亲的体重减轻了20斤,头发从全黑转为了半白。更重要的是,她养成了一种阴郁视人的绝望眼神。每次我去看父亲,母亲无意中对我的一瞥,总是饱含了责怪、无望和寒心。我知道这种眼神并不是针对我的,但是总让我产生“我无法为父母带来希望”的挫败和无能感。
父亲卧床之后母亲的照顾更细致和妥帖了。父亲的身体是无法挪动的,因为癌细胞已经吞噬每一寸骨头,动一下,他即钻心之痛。
在如此绝境下,母亲仍要保持父亲的整洁和体面。
因为大小便都已在床上解决,母亲坚持一礼拜换一次床单,每天为父亲擦拭全身,每两小时为父亲翻一次身。有时兴致起来,母亲还要为父亲剪头发。像这样日常的动作,母亲和我往往要花上一个下午才能整理干净。父亲每次也是忍着剧痛,像挨过一关一样,穿着整洁的衣服喘着粗气。
父亲的每况愈下,为母亲的护理提出了更富有难度的挑战,既要维持整洁,又要小心翼翼不致触发他身体任何部分的疼痛。但是母亲在护理父亲方面好像掌握了某种诀窍,每一次都能在父亲病况恶化之后升级到更为周密的护理方式。
我曾经有一次模仿着母亲的动作为父亲清洁。但是结束时父亲才告诉我,刚才忍受了多大的疼痛,下次还是让母亲来。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信心偶尔去接替母亲的辛苦了,但是内心的无力感却与日俱增。
与母亲的护理水平同向而行的是,她的脸色逐渐得可悲和可怕起来,好像丧失生命的不仅是父亲,更是她。
如果说父亲的失去是肉身逐渐腐烂败坏的过程,那么母亲的失去是生活信念逐渐坍塌的证实。
她不愿意相信父亲真的会死,就算是父亲死后,她的悲伤里掺杂了难以置信和震惊。有时我突然走进母亲的卧室,她会迅速地用手揩一下眼睛。然后坐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一句:“这样好的人居然会死掉!”
原以为,母亲的阴郁,会随着父亲去世的岁月拉长逐渐回归到一种家庭妇女惯常的安定空虚中。可是我没想到的是,母亲的阴郁早就凝固为一种日常。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回家,正遇到从电梯间走出来的母亲。突然的偶遇,让我得以在瞬间以一个陌生人的视角注视母亲。她穿着冬日的棉袄,提着两个黑色塑料袋。脸上的皱纹隐在蓬松的头发底下。
母亲与人面对面并不一开始就直视别人,而是像从内部世界回过神来一样,抬起眸子,撇一眼对面来的人。她送给我一道暗淡、悲戚的目光,松弛的体态显尽疲劳,却强装出一种迟暮的精神,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人很可怜,脑子里甚至蹦出了“祥林嫂”这样的词。
当我意识到这是我母亲时,我几乎吃了一惊。母亲在认出我后,也是一怔,她立刻就恢复到了与我对话一贯是吩咐的口吻。她跟我说,饭已经做好了,菜在锅里,晚上辅导孩子来不及的话就碗搁着,她明天来洗。
从小到大,母亲同我说话就是发出这样单边的指令,而且她认为,这就是沟通。
父亲死后,母亲又搬回了哥哥家。在遭遇封城的两个月里,母亲认为遭到了嫂子极其恶劣的排挤。她在语音那头跟我抱怨,如何因为一个馒头吃与不吃的问题爆发激烈的争吵。在收到母亲几次抱怨之后,口角逐渐演变为驱赶。直到有一天,嫂子明确地说出“你不如搬到女儿家吧”。母亲明白了她没有理由再在儿子家住下去了。
解封后,母亲就住进了我家。
我没有让母亲快乐。相反,她的悲哀更深重了。我与母亲一贯没有话说,沉默之中,母亲的声音会突然像刀划破空气一样厉声劈来:“我对他们多好啊,结果却这样对我!”又或者是“我干嘛又住到她家去,自己作死,我又不是没家,我明天就回家!”还经常说:“还说生儿生女,有什么用!把儿子培养到博士又有什么用!”
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总在回想在哥哥家的不愉快。母亲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和欺负,而且伤痕是痛彻心扉和丧失希翼的。但是母亲对我也是失望之至。所以她才无所顾忌地把我也编排到贬斥之中,并且清晰而尖锐地说给我听。
母亲让我既怜悯又可恶。
她对我实施了严密的监控。如果清早不起床可能会被母亲职责为懒散。“你们这个家这么懒散怎么搞得好?”在家躺着玩手机也不被允许。“就知道玩手机,小孩的功课一点都不教。”躲到房间里做自己的事也是不对的。“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嘛小孩也不管。”
母亲不会当面说出这种话。她会以一种心情极坏的抱怨,嘀嘀咕咕地诅咒,但确保你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为了不惹恼她,我在家的每一分钟都变成了不轻松的表演,我谨慎地选择要做这个不做那个。
她似乎处处不满,时时都挂着一张阴郁而操心的脸。一逮住机会便教育我应如何管理孩子、管理丈夫、管理钱财。并且她时刻关心着我家的财务状况。
太宰治在《樱桃》里说,父母比孩子脆弱。无能的父亲无力承担丈夫的责任,为了躲避妻子刻意营造的家庭氛围,他避世到小酒馆吃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樱桃。吃一颗吐一颗籽。他的脑子里想着如果把这盒樱桃带回家孩子该有多高兴,但是他办不到。自私的懦弱是人之为父、为母、为子、为女的自保手段。
可是母亲是要连我的自保手段都要剥夺的。但是这并不能怪她。她天然地认为,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没有界限。
那是母亲难得心情稍稍好些的一天早晨。我正在读一本什么书。母亲走进来,开始跟我讲起几个姨妈、几个亲戚的零碎事。我忍耐着敷衍出一些回应,母亲却来了更多兴致。
“那你们家今年的收入.......” “好了嘛,烦不烦,吵到我了!”我吃惊于自己反抗母亲的愤怒居然如此粗鲁和无礼,但我马上就开始懊悔自己的恶劣。母亲果然一瞬间就阴郁上脸。
似乎是为了报复我,母亲气愤地说:“好噶,好噶!我后天就回家了,你想跟我说话也没得说了!”我真的后悔极了,母亲罕见的好心情被我摧毁殆尽。
走到客厅,她又大声诅咒道:“生儿生女有什么用!”那一刻我既满心愧疚,又想冲出去大吵一架。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我随便轻易的一句话就能击倒母亲,我不刺她,她即已经千疮百孔、血流如注。可我一点都不想伤害她啊,我是想爱她的呀!
可是我最终与哥哥一样,给了她另一拳的重重一击。
母亲是怀着这种无望走的。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她觉得失去了所有心爱之人的疼惜和庇护,以一个失败者的退场,孑然一生,回到出生的故乡。
母亲的绝望是全方位的。她过早的守寡,失去唯一可以理解她的伴侣,不孝的子女,失去最后的指望。她对自己悲哀的意识早就刻进骨血,却仍然懂得按照社会标准来说服自己:“只要他们都好,我受点委屈无所谓。”所以他心甘情愿而悲痛欲绝地走了。
鲁迅早就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母亲一辈子致力于将我培养成庸俗的、物质的、讲究实际的、只知道赚钱养家照顾孩子并且对她言听计从的社会主义机器人。
母亲让我窒息,面对她,我常常觉得像在受凌迟之苦。我如何爱她呢?
但凡我表现得一点点不恭服,她的失望就像山洪喷发。她的悲哀让我难过、心疼和自责。但是没办法啦,母亲。
这一生,你与我羁绊,我终归是要伤害你了。请你坚强一点,如果实在伤心了,我也毫无办法。我会像太宰治描写的窝囊丈夫一样,找个小酒馆,吃一颗樱桃吐一颗籽,虽然心里自责无比,但樱桃,仍然要一颗接一颗地吃才好。
活在这世上,亲人于亲人之间,终归是要互相伤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