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历胡尘 十
李乐仪等人跟着人群下了桥,再往前走,又不只有灯,各种杂耍穿插在灯楼前,更有无数异乡人,表演着耍剑,吞火,还有两个卷发满脸胡须身材魁梧的人,将火把点燃抛向天空,再伸手接住,你接住我的,我接住你的,这把戏吸引了来往众多人,李乐仪虽在长安见过类似的杂耍,但竟没有这两个异乡人玩的熟络。她见众人都往这涌来,也忍不住停下脚步。
李乐仪虽带了幂篱,但那枣红色的夹帔子还是有些显眼,她才一停下脚步,马上有个高鼻深目的男人打量起她来,李乐仪被看的颇为不适,那人却忽咬着怪腔怪调道:“这位红衣女可走近些,我这里位置好,看得清楚。”
李乐仪这才松了口气,暗怪自己多心,便听了那人的话,走了过去。
她刚刚站定,忽听那男人朝着那两个耍杂耍的人用康国话叫道:“在这儿!在我这儿!”
李乐仪茫然望向那男人的时候,忽觉熊熊火光耀眼,同时听身边有个人大叫:“闪开!”紧接着一只手拉住自己,挡在身后。
李乐仪一愣之下,发现那两个耍杂耍的人听到那声“在这儿!”之后,便接连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抛向自己。电光石火,一只手将自己拉到身后,接着拉住自己那人伸臂将火把挡开。那火把一一掉落,众人尖叫退让。这时已有护卫上前,将李乐仪护在中心。
只是早有火星粘在那人衣袖之间,他仍是一手拉住李乐仪不放,一面蹲下用脚猛踩那长长的大氅衣袖,好在雪地潮湿,几下就踩灭了。
李乐仪这时才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拉住她的人站起来放开她又问道:“公主怎样?”正是行军司马许凌。
李乐仪才说了一个“我”字,只听呐喊声起,都尉府的护卫和司马手下的练家子竟然背靠背四下缩小阵势,那几个杂耍人和几个原本站在看热闹人群中的康国人似乎各个带了神奇的火器,每人都手持着着火的长枪短棒,将护卫们逼得节节败退。有几人不慎被燎到眉毛胡须头发,顿时疼的大叫,一边退下来拍打灭火,登时被那几个康国人将阵势冲的稀烂。周围的游人早惊叫连连,吓得四散。
许凌左手再次将李乐仪拉到自己身后,右手握住佩剑,四下打量环境。只听护卫叫道:“司马且带着公主快退。”话刚出口,那适才和李乐仪搭话的高鼻深目者口中呼喊连连,将手里带火短棍舞得虎虎生风净绕过护卫和许凌,径直伸手抓向李乐仪。
那人一拉一带,真的抓住李乐仪,他不顾四周护卫的长枪短剑,揪住李乐仪便往自己身边拉,似乎伤了这位公主也不在意,甚至将李乐仪当作盾牌去挡那四下的兵刃,护卫们反而投鼠忌器,纷纷后退。
许凌来不及拔出长剑,情急之下拽断佩剑与腰带连接的彩绳,伸手连鞘带剑硬生生挡住那着火的短棍,仿佛也在耍杂耍一样,空出的那只手抓住那着火的短棍,抓剑的那只手伸出去,将剑往公主怀里一塞,又反手抓住公主另一只胳膊,同时将另一只手提着的带火短棍直接扔回给那异乡人,趁那人躲避之时毫不停留,带着李乐仪便向人群狂奔而去。
许凌当机立断向人群冲过去,左突右撞,便没入人群。这短短的一段路,李乐仪却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跑的最快的一次,李乐仪心里想着,顾不上在大明宫里学的仪态,一只胳膊还被许凌拽着,另一只手则卡在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许凌带李乐仪跑了一段,见四周人群皆是熙熙攘攘观灯,料想已逃离那一伙康国人,便由跑改走,大步向前走去。路人见一个穿雅致大氅的年轻男子,手里拽着一位衣着华贵头戴幂篱的女子大步而行,均十分好奇,不知这两人什么关系,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凌走了几步,便发现路人好奇而多事的眼光,他脚步不停,回头看看李乐仪,便四下张望,见前方两座楼之间有个空隙,便带李乐仪走了过去。
许凌一直走到那空档间,才松开李乐仪的胳膊,将李乐仪挡在里面。他来不及解释,边脱大氅边匆匆道:“在下失礼,还请公主赎罪,公主的帔子太过显眼,还请公主收起帔子。“
他言语之间已经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还翻转过来,将里子朝外,递给李乐仪,道:“得罪公主!相烦请将这件大氅披在外面,暂且换装躲避躲避。”
李乐仪自出塞这一路,均是许凌忙前忙后,事无巨细,早已全心全意信任这位行军司马,听他一说,立时将帔子取了下来,一时间没地方放置,李乐仪当机立断系在腰间,随后便将许凌的大氅穿山身上,那大氅甚是宽大,李乐仪穿着不便,唯恐自己手忙脚乱穿衣拖沓,又怕司马少了外衣,她心里过意不去,开口道:“多谢许......”
她话才出口,忽的被许凌捂住口鼻,许凌背对街市,将李乐仪罩在暗处。
只听两人身后不远处有人用康国话道:“公主身上披了红布!和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一起!“紧接着传来几个人的呼喊,似乎在招呼对方快点去找身上有红布的女子查看。
那楼间空档中间漆黑,李乐仪只觉得捂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直在抖,黑暗中她和许凌都能感受到对方虽不出声,却肩膀起伏,猛烈喘气,耳中似乎听到了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怦怦的心跳。
过了良久,李乐仪只觉得口鼻处汗晶晶的,猜想是许凌的冷汗。而她自己亦双手湿漉漉,料想也吓出了不少冷汗。
一直到街上传来一阵阵嬉笑,许凌才将手拿开,夜色之中,雪花飘过,李乐仪恍惚起来,适才那场追杀与逃脱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李乐仪带好幂篱,这件朴素的大氅里子朝外,将她变作了另一个普通的边塞姑娘。
许凌失掉了大氅,打了个寒战,心里想:这雪意外地有些冷。
他二人对沙州并不熟悉,跑了半日,也不知道此地名称。
许凌四下张望了一下,正月十五下雪,天上阴沉沉漆黑一片,一丝月亮的光都看不见。不远处一座小楼影影绰绰,附近人声鼎沸,似乎那小楼热闹非凡。
他略一踌躇,便对李乐仪商量道:”公主不妨与我同去那小楼附近看看,若是能打听到回都尉府的路便再好也不过了。“
李乐仪一十六岁的人生中何尝遇到过这样的事,她并无主意,听许凌和自己商议,便点头说好,她此刻只觉得自己太过蠢笨,生怕成为这位年轻司马的羁绊和累赘。
许凌迟疑着一边伸手拉住李乐仪的胳膊一边道:“得罪了。”便拉着她向那灯光闪耀的地方前行。两个人小心翼翼边走边四处张望,适才跌跌撞撞逃了出来,至今回想依然心口怦怦而跳,各自提着一口气,只怕谁先开口讲起刚才都会露出害怕的原型来。
许凌尤其害怕这上元节的夜会成为自己的噩梦,他死也不放开李乐仪,一边警惕着身边形形色色的异乡人。
越来越多的人和他同一个方向,大量的人向那小楼走去。直到走近,许凌和李乐仪才发现,这是一座气派的尼寺,叫做大乘寺。从大乘寺门口向内望去,寺内空地上点燃了数不清的石灯,大殿的门大开,内中灯火通明,周围无数善男信女绕过许李二人鱼贯而入。那院落中也有许多卖艺的人正在表演着杂耍,戏法等各种技艺,因是尼寺,故这里的表演更吸引了众多妇人,一时间女孩子的尖叫声,欢笑声一浪接着一浪。而适才许李二人看到的那座小楼,隐在大殿之后,在这灯火辉煌的寺庙中静悄悄地隐身,这应当是寺中经楼,收藏着各种版本的佛经,最怕火烛,因此与其他地方分隔开来,
许凌见了这尼寺暂时松了口气,他心中稍稍安心。上元节时分,正是男男女女向佛祖祈祷终身大事之时,他们两人混迹其中并不显眼。
他向李乐仪点一点头,示意安心。便带着她向寺内的一名女尼走去。那女尼正在大殿的一旁料理香火,指引善男信女们在寺中游玩的线路。
许凌与那女尼见礼后,便低声在女尼耳边讲了几句。那女尼听了几句便吃惊地抬起头来。立刻招手示意许李二人随着自己而来。
许李二人随女尼穿过大殿,绕过经楼,最终停在院落中写着“明觉房”三字的屋舍中,那女尼示意他二人在门口稍等,自己则敲敲门,听得屋中有人回话才推门进去。
等不多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许凌和李乐仪见门口立着两位女尼,一位是适才带自己前来的,另一位上了些年纪,双眉修长,脸上略有些愁苦,那年纪大的女尼见了许李二人略楞了楞,随即双手合十,邀请着他们入内。
那屋中也点了两盏灯火,借着窗外那寺中点燃的各种礼佛灯树,将屋内几人照的清清楚楚。这大乘寺乃是沙州本地的一座大型尼寺,自然与官府互有来往,那老尼适才听说有都尉府中的人前来有要事相商,连忙开门相应。
这老尼正是大乘寺中的主持大德尼,她原本以为前来的是都尉府中的管事,不曾想却是两个年轻男女,男的穿着单薄,女的虽衣着臃肿却不合身又朴素,双双都不似都尉府中人的打扮,但借着光亮仔细一看,大德尼便明了,那女子臃肿分明是男子的衣裳反穿所致。
在这进门的短短一瞬间,大德尼心里转过几个猜测,哪一个都和这一对年轻人搭不上关系。她将带他二人前来的女尼屏退,双手合十请许李二人暂且坐下。大德尼房中朴素,只有一张席子并案几青灯,连沙州流行的胡床也没有一张。
许凌和李乐仪顾不上这些,双双脱掉鞋子,坐在席子上的一刻,李乐仪才微微呼出一口气,终于有个地方可以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