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恋爱与谈条件
朋友最近开始了新的恋爱。他说,上一个小孩已经把他搞的死去活来,本来想着不要再找比自己小太多的恋人,但最近又和另一个小孩走上了不知道通往幸福还是痛苦的道路。小男孩跟他说,要他瘦30斤才肯和他在一起。于是他真的去瘦了30斤。
数字大概没有那么确切,总之他们恋爱了。
我提了一个不太礼貌又试图显得礼貌的困惑:他要你改变自己诶,我是完全不能接受这一点的!而且提这样的要求,我会担心对方被伤害到。
朋友说,不会啊,我只是想,我要和你在一起,那这中间有什么问题是我需要去解决的,ok,那我就去解决这个问题。
我说,可是那个问题是“我”的一部分啊!
朋友一愣说,好,我也能理解你。他愣住的那一下就像,他从来没有这么思考过一样。
我和他关于改变的对话就这样停下了。但我的脑子里开始走马灯般地闪过一些没有继续下去的恋情。
我从来没有过协商的习惯。家庭没有让我养成它,后天的生活也没有让我完全适应它。对我来说,协商是一个需要努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情。既然需要努力,则必然是需要在恋爱中排除的。小时候,每当爸妈和我说“过来我们聊聊”,那真是最可怕的事情啊。
说起来,很多人的恋爱都没有长寿到得以经历爱情消亡的全过程,而是采用简单的一票下头制。比如我,只会观察着对方,直到发现了那个致命的、可能将我们分开的东西,就默默失望和离开,并避免指出,以保全对方的自尊心。
当天听了这位朋友的恋爱前奏,我突然想,这个对自尊心的需要,会不会是我幻想出来的。如果我直接地向对方指出,并把它当做一个可以协商的话题,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随后,他向我们展示了他小男朋友的照片:好帅哦,长得有点像金城武。
于是当天在坐的所有人都立刻理解,瘦个30斤换一个这样的伴侣还蛮值得的。
我不确定自己手中的筹码,我从来不把自己的所拥有当做可以提要求的筹码。社会学研究和互联网金句们都说,协商是一个中产家庭品质。
对于从小学会察言观色的我来说,当妈妈问我想不想的时候,我是绝无可能凭借自己的意志说出想和不想的。我的判断依据只有我对她的判断。
那天喝完酒,朋友和我说:我发现自己没有性癖,我的性癖就是满足伴侣的性癖。
人们会如此希望回避冲突,又如此容易在冲突中受伤,是因为我们很难确认自己的需求是正当的。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委屈,接着就哭起来,说不出话。如果交谈不被哭声打断,不被沉默回避,那么至少双方都可以获得某种各进一步的中间状态。
前几天看到鸟鸟的脱口秀,她和我一样小时候学过二胡,但不怎么喜欢,仅仅是出于恐惧或者不愿意让母亲失望而没有拒绝。事实上,这种情形将在成年后反复出现,并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逐渐扭转,这些练习包括但不限于——被性骚扰。
如今我有勇气对明显的权益损害说不,但是对于什么是自己”应得的”,总是心存疑惑,不敢争取。而且,我还觉得我已经获得的大多是出于小聪明,出于幸运。我从前会经常和朋友们这么说,这样他们就会发一个猫猫表情包来鼓励我:淦啊你超棒的好吗!
除此之外,我最不相信的是人会变化。我不是说减肥很容易,但假如智性的增长像减肥那样容易,那该多好啊。
人当然是会变化的,我从一个期待爱情的、易于被PUA的期待爱情的小女孩,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也见过很多甜蜜的情侣,因为发展方向不一致,短暂相携一程之后就分开。更具体地说是,我不相信人会产生我想要的那种变化,即使是以什么爱情的名义。
今年冬天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男生,刚认识的白天我们大吵一架,晚饭的时候他和我说:我知道我们都处在成长变化很快的时期,但我会试图让自己学习更多,以使我们能够聊天,就像AI学习新的东西一样。
当时听过这句话,我还是挺感动的。我被他的思维方式感动了,而他的行为,却和我想象中的感动不太一样。
他完全采纳了AI学习的方式,对待恋爱与对待工作一样,是某种定期复盘的产品思维。Grow myself like a product,他们一般可能会这么想。
当我提出一个诉求的时候,他不太能理解我提出的原因,而仅仅是执行一个指令,以获取最近似的结果。比如我说,我需要鼓励,他就每天没头没尾没语境地发“圈圈儿好棒”。在一些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像机器自动回复的反讽,或者是发传单的人和你说一句游泳健身了解一下,不带什么感情色彩。
有人说,男性是结果导向的人。这倒是可以逆推出很多东西。
和一个00年的弟弟谈恋爱的时候,我让他去洗一下碗,他乖乖地去了,然后我一看,果真只洗了碗,没有洗盘子。我能确保这是个聪明人,但是,难道指令一定要具体到:请清洗桌子上所有的厨具和容器——这样才能让对方理解吗?很多东西不是应该是家庭教育阶段就能解决的吗?尽管我自己也有不少家庭教育的缺失让社会补足了,但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人工智能领域里除了图灵测试,还有一个名为“中文房间”的问题。将一个不懂中文的人锁在房间里,交给他一本对应手册和足够多的英文字符。他将根据手册的指挥选择字符,并与房间外的人交流。在这个过程中,房间外的人甚至会逐渐认为房间里那个即时给出反馈的人是“懂”中文的。
再比如,驯兽员会教小狗算数,小狗听他拍了一个巴掌,又拍了两个巴掌,就汪汪叫三声,看起来小狗知道一加二等于三。我们会为之喝彩,但我们不能说小狗理解了算术。小狗可能只是在在这样的场景记忆里得到了足够的食物奖赏,就学会了在合适的场合下汪汪叫三声。
有时候我觉得人与人的沟通也是如此。我们和世界交互的方式,大抵是输入——处理——输出,这几个过程。我相信有人谈恋爱是为了追求输出结果的一致性,把恋人当做小狗一样训练,但是更多人应该都是被那个不可言说的process、那个处理过程所吸引着。
我们爱能理解自己的人,理解我们爱的人,但这个理解,究竟是输出结果的一致还是处理过程的一致?尽管输出的两端是相同的东西,但处理过程不同,给人的感受就大相径庭。这个处理过程中的共振,就是我们所说的那种理解,或者又名为“舒适的沉默”,或者“我看向别处时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命名方式。
假如你是一个依赖感受和直觉而活的人,那当你踏入亲密关系的时候算是完蛋了。
豆瓣Crush组里充斥着为这样短暂的process共振而眩晕的人。我有时候也是这样的人。但是最终,我们只能把此刻当做娱乐,因为对当今的世界而言,大家更看重的好像都是那个out put,那个输出结果。我大概要为crush组的可怜小宝贝们说几句,避孕工具的发明让性交和生产剥离开来,现代社会让恋爱的发展与婚姻剥离开来,所以crush组的出现(和繁荣),也应该使crush的美好和速朽同恋爱剥离开来。恋爱脑需要清醒,但Crush——恋爱——结婚——三胎男宝——绝望妈妈并不是一条必然的环环相扣的路。
期待这样不可言说的理解,也并不意味着要拒绝关系中的必要沟通。假如甲方不给你提任何需求,只告诉你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大概也会想给他一棍。但是怎么到了恋爱里,我成了那个不提需求却希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人呢?
我倾向于认为,我们想达成的那个理念上的爱或者理解,它不像拉齐工作需求那么简单与可量化。
爱情假如真的可以用这样现代化的方式去处理和拆解,也就褪去了它最吸引人的那层神秘色彩。但关系可以。这只取决于你需要的是想象中的爱情还是现实中的关系。
到现在,我们基本能判定异性恋世界里那纯粹理念的爱只是大众传媒的以讹传讹。但尽管看清了爱情,我们还是主动选择不看清自己。毕竟许多爱不就是在水边照镜子吗?看清每一个细节的时候,也就是失去兴趣的时候。
我想,人的本性和独特性就体现在他对外部世界那个独特的处理过程中。
协商只能改变输出结果,但是要改变处理过程、训练神经网络,却是一个经年累月的大工程。我们彼此的亲妈、我们自己都没能完成,也不知道哪一刻有终点。协商只能解决阶段性问题,一旦接纳了协商,就要一直协商下去。
因此,我敬重那些主动把自己置身于长期亲密关系中的勇士,在这个方面上,我是那位性感神父所说的弱者,我完全自顾不暇。
青少年时期读过一本小说,女主角在每一段恋情开始前都会列一个清单:对方能为我提供什么,我能在这段关系里得到什么,为此我愿意付出或忍受什么,这个阶段大约会持续多久…
在想象中,我觉得这个方法是有效的。后来我甚至也尝试这么去执行了,但不是长期主义者的人在哪个领域都做不了长期主义者。我第一天列了清单,第二天就把它全部否决。假如做不到那么勇敢和果断,只能找一些折中的办法。
我有一个非常理性的姐妹。她和我说,可以试试给对方提出一些量化可行的方法,也可以帮助你了解你需要什么。刚开始可能是你的规定,但是后来就形成了习惯,还能给他创新的空间,重点是,他不是在摸黑了,知道哪个方向有效。
我说,可能是我幻想太多,总希望啥也不说就能相互理解,一提要求就感觉有压力。我不太相信后天培养。
姐妹说,但那可能会让人变得自私,不愿意付出。这其实反映的是你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要啥,不明白什么样的行为或关系是让你开心的。
我觉得她说得好对。
她又补充说:我个人觉得,那种希望天生一对的爱情观其实还是不自信的表现,有的人不知道自己想要啥,希望对方能够比自己清楚,但这是不可能的。而且自己不了解自己不是也挺被动的吗?有时候还会被自己的情绪支配,要依靠他人的行为来环节。你更了解自己的话,其实对方给不到的时候,你可以自己给到自己。
她家里有个拳击沙袋,我老是喜欢去抱着,觉得很有拥抱的感觉。她看了就说姐们儿你是有多缺爱啊!
我想,对什么人提什么条件,最终还是和你本身是什么人有关系。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不能说的太清楚。
我最近在读《白鲸》。梅尔维尔想尽办法去描述那个让船长亚哈终身陷入苦痛和复仇的白鲸。他花了一整个章节,去讲白色,去讲那白鲸之白到底如何唤起了人心中模糊而无名的恐惧,他讲了宗教的、自然的、生死的、人种的例子,用尽了中华美学里面赋比兴的手法,可到头来不抵让读者焚琴煮鹤地评论一句:好像讲了个寂寞,甚至稍显啰嗦。
许多作家的啰嗦更多还是服务于叙事的,而梅尔维尔则是有不断跳跃的“我、我、我”闪烁期间。假如这个“我”过分浅白或者过分高深,读者也不想继续看下去了,但这个“我”闪烁得恰到好处,你就会觉得,真想和他做朋友啊。
几个月之前,朋友在群聊里倾诉她无法走出的一段恋情。我们所有人都已经翻来覆去地听过好多遍,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想说什么。厌倦感压过了友情和礼貌,我就回了一句,有没有可能是你爱痛苦。
朋友说,你这么说让我很难过…
其实在爱痛苦这件事情上,我和她也没有什么两样的。我一定需要我的恋爱里面有很多的不可知,生活也是如此。只不过现在我知道,不是只有痛苦让人感觉活着,痛苦、快乐与平和都能让我感觉活着。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那种体验,有一天突然看了一眼自己喜欢过的某个男生的照片,发现他非常丑,于是忘了自己当初在干嘛;有一天下班之后经过一个路口,看到几个刚放学穿校服的高中生,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现在;有一天看到楼宇间的夕阳,拍完两张,还不太想就这么回家,但也不知道要往哪走,和午觉一下睡到黄昏的那种恍惚和茫然有相似之处。假如那感受不足以使你想改变现状,也不让你觉得沮丧,那倒还好。假如你感到沮丧,那就要开始和世界谈条件了。
在不知道自己在干啥的时候,列清单真的是个非常好的办法。大家不要觉得列清单是一个过于机械的法子。许多心理学的书籍,包括医学临床也会采取这种列清单和量表打分的策略。
《焦虑症与恐惧症手册》这本书中有个焦虑程度自测量表,其中离婚的压力分值是100分,搬家则是20分。2019年我搬了五次家,那年整个人处于一个无法离开卧室的低落状态。后来我知道,哦,难怪这么难受,原来是离了一次婚。
如果明确自己的诉求能够帮人更好地抵达所有的体验,我也就不必流连于在焦虑的半空中飘来飘去,或者紧紧抱住自己的情绪和精神问题,还觉得那是多么浪漫和高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