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欧里庇得斯叙述的“诱导”力量——以《阿尔刻提斯》为例
我们知道,欧里庇得斯喜剧的创作长于对人物的心理分析和对事物的说理雄辩,而弱化悲剧的结构;尽管故事内容多基于已知的神话或英雄传说,但由于其叙述特色,观众对情节仍能够保持期待。其叙述的语言有一种“诱导”力量,观众对角色的定性跟着创作者的情感而逐渐更新,对角色的认知随着情节的发展动态变化。以下以悲剧《阿尔刻提斯》为例进行动态的感悟分析。
戏剧《阿尔刻提斯》讲述了女主人公阿尔刻提斯甘愿牺牲自我,作丈夫斐赖城国王阿德墨托斯的替死者,感动了众人,并最后在赫拉克勒斯的帮助下起死回生的故事。剧本对阿德墨托斯如何看待妻子代替自己而死亡一事的心理刻画进行了大量的描写,作者对于阿德墨托斯的情感态度于叙述中似乎也有着微妙的变化,读者在“诱导”下进行对角色的理解。
戏剧在王宫上下佣仆的悲恸哭声中进入正题。阿德墨托斯罹临死亡,只有他人甘愿替他而死,才能还他一线生机。而危急关头,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亲人都不愿替他分担去到下界的苦难;只有贤良的王后阿尔刻提斯勇敢地替他承担痛苦,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出场女仆的言论中,除了表示对王后壮举的怜惜与敬畏,却也透露有对国王的埋怨:“歌队长:可怜的国王,你这样的人竟丧失了一个多么好的妻子啊! 女仆:在他还没有受苦以前,他可还看不出对她的好处呢。”此处为读者对国王的认知埋下了大的前提和基础:阿德墨托斯似乎一贯是一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他对阿尔刻提斯离世的悲情是出于对自身既得利益的反馈性回报行为,而不完全出于真情的流露、对爱人去世的惋惜。他的伤感是因一时感动而“高筑”,而非在情感沉淀的基础上借助星火引燃。因此,由是引发的悲啼与其称为情感,不如视为情绪;而情绪是捉摸不定的、没有保证的。对此,阿尔刻提斯的反映也做出了有力的印证——她对国王所要求发的誓言。
“唉,为这事你对我应怀着一片感谢的心,我所要求的并不是一个相称的报答,因为任何事情都没有生命宝贵,我的要求是很公平的,你也得承认。你爱这两个儿女,也并不比我差,既然你的理智很健全。要让他们做家里的主人,切不要为他们讨一个后娘,那女人总是比我坏,她会在忌妒中伸出手来打我和你的孩子们。我求你不要这样做,因为一个后娘对于前娘的儿女总是怀恨,比毒蛇好不了多少。”
阿尔刻提斯首先亮出了自己的筹码——对国王的巨大恩情,再提出自己的要求。如果说阿德墨托斯此时是因情绪而忠诚,那么,在给予者明确描绘自己的牺牲后,这“情绪”则必须因此化为一种道义与责任,才能使他不失自己的身份。而这一交易,也侧面的透露出阿尔刻提斯的不安——一份有保障的情感是不需要外在条件的约束的,因此,女仆的打抱不平、阿尔刻提斯的无信心,均指向对阿德墨托斯伪善的批判情感。
而进一步,通过对阿德墨托斯的悲伤进行大幅度渲染,观众对角色的褒贬态度开始动摇:在阿尔刻提斯咽气的时刻,阿德墨托斯长抒胸臆,做出承诺,并通过进一步细化妻子所述的要求来展现自己的忠诚:“既然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得到了你,你死后依然会被称为我惟一的妻子,没有一个忒萨利亚新娘,会代替你称呼我作丈夫,也没有什么别的女人会这样,不论他的门第多么高贵,或是它的容貌多么出色。我的儿女已经够了,我祈求神明让我享受这种天伦的欢乐,虽是我再也不能从你那里得到一点快乐。啊,夫人,我为你不仅要尽一年的哀悼,这哀思将与我的生命等长。”详细的叙述推动情绪进入高潮。心中情感丰富时,语言也会风起云涌,自觉地将各种场景细化:从新生开始谈到此生结束,从遵守他人遗言到自行附加条件,“具体化”的手法表现为,自设多个选项,并预演道路;随后,再逐一将谬误的选项排除。此时,欧里庇得斯关于心理分析的艺术创作特色也显现了出来。通过这样的描写,我们相信阿德墨托斯此刻的悲伤是真切的,对他此前情义虚假的指责变弱,而萌生关怀与同情。
下一个转折点,为宴请赫拉克勒斯的场景。赫拉克勒斯听闻其妻子情愿代之赴死,问及他妻子的状况;而阿德墨托斯刻意隐瞒,用含混的语言回应问题。“关于她我有两种回答。 她活着又没有活着,真叫我伤心!”希腊人因畏惧怠慢客人将遭受宾主之神宙斯的惩罚而分外重视厚待宾客,故阿德墨托斯不愿以丧事让赫拉克勒斯同样体会烦恼;“要死的人就算死了,死了的人就算‘没有活着’。”由此可见,对应赫拉克勒斯“你说她是活着的呢,还是死去了?”的问题,阿德墨托斯的回答是对友人是否知情死讯的再次试探。他的回答解释为:“她活着又死了:你已听闻她将死的死讯,所以她无论现在是死是活,不久都注定死亡。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她现在的生命状况。”如此看来,似乎阿德墨托斯很快就已经能从悲痛中分心,行待客之道,这不禁又让人开始怀疑他的忠诚。
同样感到愤懑不平的还有歌队:“歌队长:你做什么呀?这么大的灾难摆在你面前,阿德墨托斯,你还有心接待宾客?你为什么这样不聪明? 那前来的既是你的好朋友,你为什么又把这眼前的厄运隐藏起来呢?”阿德墨托斯回答:“若是我从我的宫中把一位宾客撵走,你反而会称赞我吗?我想是不会的,因为我的灾难既不会减轻,又要怠慢客人;除了我已遭遇的不幸而外,我还会惹上另一件不幸; 假使他知道了我的灾难,他便不会进入这宫中。”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其此刻作为宾主所体现出来的冷静与此前夸张且热烈的肺腑之言相比较,反差是一定存在的。而经过说理论证之后,此时阿德墨托斯的心理到底应作何种理解,于观众而言很难下结论。
斐瑞斯的出场,带来了阿德墨托斯角色形象的又一次大丰富。妇女地位的轻视在他的言论中得到体现。分明是为了悼念阿尔刻提斯,但他的重心却只放在她的死对自己、对儿子的益处上,对死者表示的悼念之意全然不过浮于表面:“她的遗体应当受人尊敬,儿呀,她为了救你的性命而死,不至于使我老来孤独,不至于使我失去了你,在愁苦中消磨我的残念。她敢于作出这高贵的行为,使世间妇女的生命显得分外光辉。”他人生命的存在意义被曲解,其个人的利益抬高。讽刺的是,在阿尔刻提斯看来,“你的亲生父母都弃绝了你,他们已经享受了那样高的福寿,很可以死的了,为了拯救他们的儿子,死去也是光荣,——那么,我可以和你活下去,尽了余年,你也不至于失去你的妻子,带着孤儿女痛苦悲伤”,斐瑞斯应当牺牲的理由同样充分。而最终,不论怎样相互抨击,问题的根本还是来自于阿德墨托斯自身的懦弱。在与父亲经历一场语言上的恶战后,他看清且接受事实,并为自己感到深深羞愧:“请看他耻辱地活下来,他不敢死,只好怯懦地献上他的妻子,逃避了死亡:他像个男子汉吗?他自己都不愿意死,反而怨恨他的父母。……朋友们,我的命运坏,名誉也坏,这样活下去,到底有什么光荣呢?”此段情节重心在情绪和气势的转变。先前是气势汹汹、唇枪舌剑,绷紧了弦进行一番雄辩、争斗;而触及到软肋之后,语言也不断蜷缩,自责、沮丧等情感体现得淋漓尽致,使得其更加鲜明,富有感染力。
此时,阿德墨托斯的人物形象不再如此前一般割裂:他本质上确实是一个自私、懦弱的人,但他的形象并非一定是负面多于正面,他的情绪由于性格的弱点随时高涨,因此时常显得假情假意,浮夸虚饰,但他能看见并接受自己的缺陷之处,并且并非主观上想要表演虚饰的情感。创作者在表现人物时,通过场景一步一步地揭示人物的特色,并在此之前并不做全面的展示,所以诞生出需要随时“跟上”他的诱导的必要性,使得观众在整个过程中有疑惑,有不确定感,也有期待。最终,以实现观众对人物角色的接受。
在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中,人物形象的生动刻画是一大特点,让观众体会人物形象的实现过程包含有他的妙思。另外,妇女的处境也常常出现在他的讨论话题之中。著名的《美狄亚》中有美狄亚的呐喊:“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算是最不幸的。”阿尔刻提斯对着女儿悲慨:“我的男孩倒有父亲作大堡垒。(向女孩)至于你,我的女儿,你怎么能够好好地长成人?”《酒神的伴侣》中,狂女获得了神力,在村庄中追赶男性,引得男性苦恼:“在女人的手中受委屈,实在叫人痛苦”。古希腊的妇女不被获得为自己的群体积蓄力量的许可,且在欧里庇得斯剧本的环境描述中,他们往往被“无差别化”,抹平了个体的个性,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群体的面貌。因此,欧里庇得斯刻画下的妇女,尤其以美狄亚为代表的妇女,有属于自我的个性与野性。《酒神的伴侣》中讲到:“狄俄尼索斯无心强迫女人保持爱情的贞洁,那事得有她们的秉性来决定。试看一个贞洁的女人在狂欢节里也不致玷污自己的名节。”抹杀掉一个群体中的具体个性,方有利于统治者强行对此做出自己的“正义”统筹和安排,这便是他们进行奴役的一种重要手段。欧里庇得斯的发声对于妇女而言,无疑是可贵而亲切的。
意大利诗人阿尔非阿利称《阿尔刻提斯》要算是最美丽、最动情的剧本。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它当之无愧这样的评价,而同时,对此剧本的赏析的角度还有很多。通过对欧里庇得斯进行人物刻画的方式的粗浅品悟,我们可以发现,借助心理分析和说理雄辩等手法,欧里庇得斯的叙述逐步引导观众,完善了人物的形象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