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他者
自我与他者
“孩子是纯洁,是遗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车轮,一个肇始的运动,一个神圣的肯定”
——弗里德里希·尼采
最近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每当我站在镜子面前,总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而看不清上面的图像。于是我便从口袋中掏出照片,死死地盯着上面的人,似乎想要把他头上每一根头发的位置都记下来,接着我又抬头向镜,然而那眩晕感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强烈。
“他去哪儿了?”我自言自语。说着便开始在家中翻箱倒柜,家中到处都是人的痕迹,可就是没有他的痕迹。母亲看了我半天,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在寻找什么?”
我说:“在找照片上的人。”
“他不就在这里吗?”
“不,”我说着推门而出,“他不在这里。”
他就好比本雅明所说的前巴别塔时代的“纯语言”,在巴别塔之后如同一只被打碎的花瓶,散落在世界各处:家、校园、社会、公司...处处都是他破碎之后留下的残片。这些残片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形成了一个个全新的他,看似与他本身一模一样,可当你从他的表面绕到他的背后,你就会发现,他依然是一块扁平的碎片,就像福斯特笔下一眼被人看穿的“扁平人物”,就像在卡夫卡构筑的“俄克拉荷马露天剧场”中那些仅仅展现一个姿态的演员。
不过本雅明肯定了把“纯语言”的碎片拼接起来重塑其本身的可能性,那么当我找到他的所有碎片,是否也有可能还原他本身呢?我来到了学校,根据老师和同学所说,他是一个聪明听话的孩子,但是有时候又有强烈的反叛心理。他们把他的照片拿给了我,照片上的他安静沉思,似乎确实如同他们所说。我收好了照片,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或许他曾经就在这里走过,或许他曾经就给一些我不认识的路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我可能很难找到这些路人,于是我犹豫着走进了他的公司。根据他的上司和同事所说,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员工,能够按时完成工作,但却并不出色。他们也把他的照片拿给了我,照片上的他满眼迷惘地盯着眼前的屏幕,似乎确实如同他们所说。我收好了照片,又回到了街上。我拿出那两张照片,又拿出我原有的那张照片,叹息了一声后又把它们放了回去。这时前面有一个举着照相机的人向我走来,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业余摄影师,喜欢在街上抓拍,并邀请我看看他刚拍的照片。我不断地按动“向下”键,照片不停地切换,我却没有停止的意思。摄影师终于忍不住了,他问:
“你在寻找什么?”
我拿出那两张照片,说:“在找照片上的人。”
“他不就在这里吗?”
他说着拿回了相机,插上了另一张内存卡,又把相机递给我,“这是我刚刚拍到的。”
是的,照片中的人确实是他,他漫步目的地行走在马路上,形色匆匆,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脚步零乱,由于抓拍而产生了一点残影,想必这也就是为什么摄影师将之放在另一边。
“迷茫的人,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他这样的人。”
迷茫,我默默地记下这个词。“可以把这张照片给我吗?”
“当然可以”,他很快拿出电脑把它冲印了出来,“给。”
左手上的三张照片,真的能够重现右手上那张照片上的人吗?三张照片就好像互相之间并不契合的三块拼图,无论怎么放置,总会有一张是多余的。困惑不解之际,我不禁抬起头来。伴随着街头钟楼打响八点的钟声,早高峰也如约而至,我看着步履匆忙的白领、带着安全帽的工头、拉着母亲手的红领巾从我眼前走过,而他们每个人的眼中也都展现出我的形象:或是高大站起的、或是矮小蹲坐的、或是真实的、或是虚假的...我再次拿出三张照片,终于明白用照片重现他本身的荒诞性——这些照片本就可能是假的。
因为我们根本不同于卡夫卡露天剧场中的人物,在剧场中,无论是那个表演饥饿的艺术家,还是那个大吵着要进入城堡的土地测量员,我们之所以只能看到他们碎片般的姿态,是因为他们很大程度上将自己的其他侧面隐藏起来了。可现实社会中的我们,不得不顺应时代的高速度而展现出我们应当展现出的那一面。在学校,我们应当是聪明听话的学生;在公司,我们应当是老实能干的员工;在社会,我们应当是茫然但是遵守秩序的公民。假如哈姆雷特生活在这个时代,一千个人心目中还是会有一千个他,可这是因为一千个不同的场合塑造了一千个不同的他而已,而这一千个他的拼贴,是绝无可能拼出十五世纪身为丹麦王子的那个他的。
既然知道了这个真相,还要继续寻找吗?
我不再寻找他的照片了。海德格尔说:“此在是世界中的存在”,它既被抛掷进世界之中,与其他此在有着密切联系,但它同样随着时间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着。所以它并非一张孤立静止的照片,而总是被抛到它前面去的存在。那么它就是一个“过程”,一个始终指向未来的过程——“人是他可能有而还没有的一切的总和”,我的耳边响起了萨特的话。就在我追寻他这段时间中,他可能已经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了。他不是路人眼中的他,不是老师眼中的他,不是同事眼中的他,不是那个迷茫的路人,不是那个乖巧的学生,不是那个老实的员工。我不能找出任何词来定义他,因为他始终向前走着,不断将过去抛在后面,不断追寻着日光之下那个新鲜的未来。他的生命就像是一条绵延不息的长河,不断地向前奔流,词语这样渺小的事物又怎能经得起大江的冲刷呢?
不知何时,我竟不自觉地走到了一条河边。我拿出那三张照片,默默地将它们撕成了碎片,它们如同石头一样,沉没于大河消失不见。诚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历史是沉重的,而在一个没有永恒轮回的世界中,没能经受而只是玩味这段历史的人们所能体会到的只能是“生命之轻”。然而对于一个个体而言,时刻记得自己所背负的历史之重固然必要,可当我们过分在意而融入其中时,那么历史便成为塑造我们的镜子:我们就像福克纳笔下的人物一样,坐在一辆飞驰的汽车上,未来看不清,现在是模糊不清的一片混沌,而过去看得很清楚。这时,历史与他人的眼光,又有何不同呢?
我又一次拿出了右手边的那张照片,默默向前走着,又伫立在江边。一个老者站到了我身边,笑着问道:
“你在寻找什么?”
“在找照片上的人。”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
“他就在这里。”
我低下头看着照片,上面是六岁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