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一
那是小龙第一次独个儿被姐带去姥姥家,路上没回头,夜里也没哭。往后的几年,他们一直提起这事,笑他惜命。他也跟着笑。
当天姐穿了件印满樱桃的衬衫,小龙坐在自行车后座。天是就快落雨的样子。铅灰的云墙要追来了,他心里很怕,想姐快点骑,又不敢说。
而姐果然骑得飞快。衬衫鼓着风,樱桃也像是风吹到他眼前来的。风里的香气却不是樱桃香。他抬起头,看见姐的马尾掩着一条项链。他知道是那条有心形坠子的,可以塞照片进去的那种。他一直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但姐不给。
“还~有~魔~方~可~以~玩~”姐唱歌似的说。她一高兴就会这样说话。
今晚不哭,或许就可以玩项链。小龙想。
二
中午吃完饭,邻居间就疯传说附近的油库要爆炸了。妈说,陈老太信教,起码她是不会骗人的。最怕半夜出事,带着小龙不好跑,正巧姐下班路过,妈便让小龙跟她走。起先妈还担心,小龙一旦哭闹起来,是没有办法可想的。有次说好在姥姥家住一晚,到了半夜,终究还是送他回来了。
而姐已先一步抱他到车上了。
小龙一路发呆,实际是吓得哭也忘了。连同天色不好,也被他认作是爆炸的先兆。后来却莫名立定了一个“不哭”的信念。几次要哭,都忍住了。待到姥姥家时,天已半黑,远远地听见黄狗激愤地叫起来。
姥姥家早先是条花狗的,跟小龙最好。村里的醉鬼毒死它后,小龙着实哭了几天。后来的狗都对他很不客气。他缩在姐背后进院门,狗叫却也霎时停了。
“龙来啦。”哥一手握住黄狗的嘴,嘻嘻笑着。
姥姥从地里回来,问玉米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姐和哥都要吃烤的,只有小龙说吃煮玉米。最终是小龙得了胜利。哥懊恼地切了一声,出门跟黄狗玩去了。
小龙惯了,手脚舒展开来,开始在屋里四处走动。忽而见地上有个布袋,盛着满满的豆子,便问是什么,姥姥说是红小豆。
小龙想,从来只听说小白兔,从没听过白小兔,便说,是小红豆吧。
姥姥仍坚持是红小豆。
小龙与她辩了几个回合,姥姥很生气:红小豆!
姐笑了。小龙也笑起来,比赛似的,刻意要笑得更大声。
三
吃完饭,小龙缠着哥讲故事,哥果然又讲了鬼故事。小龙又怕又爱听。
有次小龙穿了一双红袜子,哥就编出一个“小红脚”的怪物来。小龙吓哭了,被妈知道了,把哥也骂哭了。小龙歉疚地望向哥时,只见他挂着泪,一脸坏笑地挤挤眼睛。
而这次哥讲了几个,自己先睡着了。小龙去找姐要项链。然而姐仍旧是拒绝:“还是玩魔方吧。”
色块红黄橙绿,辗转腾挪。小龙想起有个本子,姐常拿在手里翻看,边问他,喜欢什么季节,喜欢什么颜色。他想了好一会儿也答不出,总觉得各有各的好处。姐就笑,说他果然是天秤座。
没一会儿工夫,小龙玩累了,撂下魔方,一扭头,见帐子上绣着两行字,便问姐是什么。姐说,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又说,这个不好,教你背一首王维的《观猎》。以往教的诗都是四句的,这次教一个八句的,看你能不能记住。
教了一遍,小龙就记住了。他很有些得意。虽则要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将军不叫“猎渭城”。心里一满足,人也便睡着了。
油库的事情,第二天的新闻已专门辟了谣。而小龙却得了趣味,以至于妈来接他时,他颇为恋恋。妈拉姐到一边说话,小龙以为是商议让他留下的事。只听妈说了一句“都二十三了,该作打算了”。姐怅怅然。小龙说再见,她也没大理。
四
小龙出生的时候,姐和哥在产房外吵架。
哥说必须是个弟弟,姐说不,我要妹妹。哥赌赢了,当时大笑大嚷,后面越来越不满意。姐正相反。有一年省台播了部电视剧,叫《水浒少年》,里面有个男孩叫贾妮儿,大家都笑说,这不就是龙吗?
小龙好静,胆小,爱哭。无疑哥是很不爱带他玩的。哥初二便辍了学,抽烟打架,玩伴有一大群。偶尔家里没人,他又恰巧闲荡过来,妈便嘱他看顾小龙一会儿。他的玩伴每每来找,见了小龙,先拔个萝卜。哥则难免炫耀一番:“我弟,会背‘墙角扫帚梅’!你弟会什么?”
实则小龙不会的更多。哥和玩伴们打牌,小龙也要加入,这时便只有玩“拉大车”了。本是为了解闷,结果只有更闷。他也曾骑车带小龙出去,唱着“寒风萧萧,飞雪飘零”玩大撒把,不料连人带车摔在泥坑里,吓得他赶紧把大哭的小龙掇起来,央告说可不能让妈知道。
五
小龙也有让姐大为头疼的时候。
纵使喜欢小龙,姐仍不愿牵他手,更别提扑到怀里撒娇打滚了。姐本能地逃避任何人的触碰。有次带小龙去打针,小龙大哭讨抱,姐也只是拍拍他了事。又有次姐跟同学去看话剧,小龙也要跟去,却很快被舞台上的音效吓哭。姐不会哄,只得中途离场。小龙仍记得姐同学悻悻而去的背影,一点蓝色三步两步就隐没在人丛中了。姐回头看了好几次。小龙自知闯祸,只看了一次就不敢看了。
小龙没见姐哭过,因此疑心她根本不会哭。他从小就知道,姐和哥是妈跟前夫的儿女。前夫远走后,妈再嫁,他们被过继给了舅舅。很快舅舅死了,他们就一直跟着姥姥过活,两人争抢有限的吃喝穿用,不肯相让,关系自然不会好。
小龙是个懂事的,且为了博得“懂事”的夸赞,越发要懂事。然而恶念也会时不时袭上他的心头。作恶的快意像悬在半空的彩色气球,一开口就能够到。这让他难以抗拒。
这是我家,不是你家;这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小龙对姐说。
他以为姐会哭,或者起码会生气。而姐像没听到一样。
六
有天妈回来说,姐哭了,在理发店。
妈说,她非要剪个短发,马上婚礼了,剪了头发还怎么盘头呢?
七
姐夫第一次上门,姥姥一大早就开始备菜。姐夫在姐的书架前逡巡了一会儿,并没有抽出哪一本来翻看。
菜终于做好了,哥却骑车把小龙带了出去,随便找了片草地坐着。小龙扑到一只蚂蚱,哥把蚂蚱腿掰下来,边用打火机烤着,边说:
龙,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小时候,姐给我洗澡,这时候姐夫进来了,骂姐,还推了姐一杵子。我抄起把斧子就把他脑袋剁了。
小龙觉着这比“小红脚”的故事还可怕,却没有哭。
婚礼后,哥远走他乡闯世界去了。再回来时,小龙已快读完小学,大家在姐家见面。妈说他性子沉了,越来越像小龙。哥笑说,明明是小龙像我。
夜里,小龙和哥睡一起。哥喝了酒,赤着上身,拉着小龙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说,龙,你好好读书,不要像我。
八
婚礼前,姐塞了个盒子给小龙说,都给你了。于是小龙拿到了各色摘抄本子,有诗,歌词,种种星座、血型测试题,还有三言两语的随想。姐喜欢的诗都属豪迈一路,比如“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比如“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姐说想去一个海边的城市读中文系,虽然更现实的选择是考上中专,做个会计。
小龙也终于拿到了项链。他打开坠子一看,空空如也,因此随手就撂回到盒子里了。多年后再翻看这些东西时,却有一角碎屑从坠子中抖落出来,是个蓝衬衫的肩膀。
九
婚礼当天,作为新娘的弟弟,哥去送亲,小龙则负责“压车”。
婚车开到饭店门口,小龙却闹了别扭,不肯下车了。姐夫忙拿出一个大红包塞给他,笑说,起驾吧,小舅子!
小龙把红包塞进背带裤胸前的大口袋里,却仍旧不肯下车,并声明一定要姐抱下来。众人哄笑起来。姐只得俯身去抱他。
姐的头发盘得漂亮极了,发簪的流苏扫到小龙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
小龙在姐耳边悄悄说,姐,我明天陪你去剪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