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明天

凯瑟琳，你为何哭泣？在今夜，相隔数日的第一次见面，你还是那个样子——心事重重面含微笑，踏风而来。可是，凯瑟琳，你和我不再从前。说这说那，说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日子，说着你我知道的过去，都像是抚摸一条死掉的猫。曾经这样的夜晚，我一下课就向你飞奔而去，抛下一切，赤裸地只为得到你的吻。日复一日，我渴望着你，和你待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会想到你，想到你的眼睛，你身上的味道，时间多么飞快，不够我们享用一生。 都过去了，你说。是的。我知道的。如今，凯瑟琳，你为何哭泣？你说不出为什么，你说，就是想哭。日子在一点一点拉长，夜晚越漫长，心越无处安放。被扯掉整层皮，心在流血在发炎，接受每一次秒针的穿刺。凯瑟琳，有什么办法，迫使我彻底忘掉你？就像你当初做到的，把情感和理性，事情和人，切割开来。你说，你想念我们在一块的日子，你不是为此而哭。你说，三十岁将至，等不及了你怕后悔，你不是为此而哭。你说，你生活得很快乐，虽然此刻却很难过。凯瑟琳，我看着你哭泣，看着你掏出纸巾，手指穿过镜片，把你的两个眼睛盖住揉搓。我像是在隔着玻璃，看你一个人，独自完成所有动作。我不必四处寻找纸巾，没像往常帮你卸下眼镜，也不去安慰你。我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任由你的眼泪打转。 我爱过你，凯瑟琳，但现在，我不清楚。也许我还爱着你，只是不像从前那么热烈，也许我已经不爱你了，所以显得如此冷漠。这一次我没有哭，像上次那样在这里泪眼婆娑。我对着你笑，就像你说的，你不想见到我状态不好的样子，因为你无法承受，我眼底深深的无法抑制的悲伤。等我状态好了再见。现在我来了，悲伤并没有停止。像我们约定好的，预料好的，一个月应该够了，但没有。一切结束了，早结束了，还在结束中。每天杀死你一点，杀死我一点，使我筋疲力竭，虚弱至极。如果有可能，希望在梦中我不再醒来，与你相遇，或把你遗忘。哭泣，也许是好的，凯瑟琳，你教会我哭，用光了我二十多年积攒的泪。今夜，你在哭，你在来之前就已准备哭了。而我是你最后的催化剂。被快乐掩埋的悲伤，必须由什么撬动，否则有一天它会崩塌，误伤并埋葬你的爱人。一切无济于事，我真的，也许，不再把你放在心上，关于你的话我只有回答，只有孤零零的，你，我，回忆。没有一件重要的事。只有死亡。 你说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替代，至少现在是这样。这里有你的精心布置，你亲手的拼装，铺设，打扮。但你离开时，是如此决绝，无情。你留下了大段的空白，深不见底的弹坑，而我日日夜夜守在这深坑里。眼前的景象只是假象，在你意识到它死亡时之前，它已经死亡。只不过你一直在逃避看见，仿佛一切还在，而我每天都在见证死亡。所以你此刻伤心，我也不伤心，你哭，我也不安慰。我越过身体，观察着你的反应，观察着我自己——如此冷酷无情。你问我，现在你对于我是什么，我说，你就像每晚天上偶尔路过的飞机，发出的噪音把我弄醒一会儿，然后继续埋头睡。 不久之前，我想起一些后悔的事，我对过去的你感到愧疚，哭了一会儿。心痛的感觉历历在目。明天呢，明天呢。明天会更好吗？明天似乎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就像失去你以后，你在这里或不在这里，没有什么差别，因为你早已不在这里，你总要离开的。时间正在抚平那些创痛，消除记忆的分量，而遗忘如同窗外的花儿很久没浇水在枯萎。过去的约定不再生效，你我的习惯触礁搁浅，船板在海水中浸泡腐烂。无数次的失语之后，我习惯了，麻木了，我们开始变得像世俗的恋爱，务实果断。征求别人的意见，遵从自己的内心，理性讨论，厘清边界，制定规则，不去触及令人伤心的回忆。因为回忆阻碍开始，必须小心翼翼，朝向未来生活。不能再投下一颗炸弹了，因为有第一颗就会有第二颗，在循环论证中我们无法脱身。但我厌恶这一切，厌恶任何一种形式的切割，有意无意的。沉溺悲伤似乎成了不应该。今夜过后将是明天，今夜漫长得令人煎熬，明天的未知让人恐惧。必须做点什么，拎起自己的脊椎骨，眼睛一刻不停摄入荧光，让耳朵和金属一起振动乱舞。直至疲惫不堪，意识还在那里。 凯瑟琳，你变了，就像里外翻面了一样，衣服翻过来还是衣服。而你放弃了种种过往，种种信念，你被摧毁了被重构了。爱始终走在确认爱之前，不爱也是。你的今夜，是我的明天，而你的明天，是我的今夜。永久的错开。永久地隔绝。永久的失散。不再一起开心，不再一起悲伤，不再一起呼吸。生活，一座巨大的搅碎机，使我们变得越来越模糊，难以辨认对方。虽然某个瞬间，你会在我的回忆中一闪而过，掀起莫名的波澜，那不过是慢慢榨干过去的每一滴泪。 今夜我不想伤心，更不想重复着每一天。得到安宁，变冷漠的同时，我失去了一样宝贵的东西。曾经把你视若珍宝的那个我，逐渐凋亡殆尽。人人都在说翻篇，启航，新生，尊重他人的命运，我独自在此哀悼。没有一个人说那个词，死亡，因为这个词容易引起悲观的联想。仿佛死亡只为了重生。我要说，死亡只是死亡，不为别的，因为曾经鲜活热烈。死亡要带走一切回忆美好，你只能看着但无能为力，记忆，锁在神经深处的牢房里。你宁愿一生不去探访。直到某一天撞见那个死掉的你，你再次为TA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