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没有
我听着夜车驶过天桥发出锅上沸水的咕噜,一如黑夜潮水般推送着波动起伏的鼻鼾。重型车碾过柏油路,恍惚间幻想他的脚印正贴上地板。几种可能化作飘浮在我额头的断线风筝,静谧中孕育膨胀乳房模样的浑圆气泡。可惜片刻寥寥,它们便极速地衰老泄气,皱缩成八十岁老妇的干瘪胸部,沉默着隐没,连来自太平洋的夏夜季风也无关它们痛痒。现实再一次宣告掐灭生命的假象,黑夜的一角连绵起浓厚的、有如肺泡般无声无息的永恒失落。 飘窗台阶上的垫子生着猫背上的绒毛,人造物意外馈赠躯体一份甜蜜安慰。我佝偻着侧面躺下,后背正中浮现鱼化石泡发后的柔软脊柱骨。夜晚用水墨乐此不疲地涂染我皮肤,窗棱的暗影浓缩禁锢咒施下猎手蛛网形状的烙痕。没有光线赋予钟表现身的能力,时间的溶胶镶嵌白日边缘泄露的微尘,理性感知焦灼地乱套后纷纷溃散。有着石榴色裙摆的时间停止光临我,我是夜晚再三嘱咐的弃儿。 室内回荡的均匀鼾声恍似拧上发条的沙漏,加密的回声重复着与我暗示:它意图翻新的时间系统不过一场妄想。规律性的呼吸揭露他毫无苏醒迹象,被拒绝的现实成了消解我存在的腐蚀性消化液,我的心不再波动幻想着他起身的可能。于是畏缩在身下的狭小空间,它在过去或是未来目睹并吞吐了多少眼泪与血液,那水平摆置的生命又超越了多少直立者昆虫般渺小的寿命,现时恰如纵向流动着的此刻嵌入了水平展开的广袤历史剖面。 把头埋入几平方厘米的绒毛内,眼皮下的黑色布景逐渐扩散勃朗蒂红的隐约色泽。它神秘古老的呢喃,呼唤性的咒语接连应验,那些失落的、跌出连贯性的回忆分泌觅食信号,过去的蚂蚁占据我未来的尸体。来自裂缝的遥远记忆在魔笛伴奏下哼我一首催眠曲,泛着牧歌式怀旧气息的无尽哀伤与迷狂挣脱时空锁链,在我的肢体上重又搭起历史长度的连绵建筑,奢华的巴洛克橄榄形平面点缀诡异、瑰丽的哥特式玫瑰窗。每一扇马赛克彩窗背面都堆放着潜意识冰山的驱逐物。 送葬的游行队伍绵延在拥挤的丧服滤镜大街锣鼓喧天,麻布衣的女人哭花了大而粗的黑眼线往簌簌燃烧的火盆投入金色雀鸟,火烧云色的光扭动着波浪鼓似的腰肢,无数的膝盖重复轻吻又偷窃碑前的沙石与丘陵红土。死亡日以继夜虚掩着贴近,眼皮开合的瞬间撬开人生的沉锈铁锁,游行长队的人在棺材轮流着登台演出。绚烂晃眼的滤镜颠覆脆弱真实,现实伪装成童年不切实际的梦境幻想,沦为丧失功用的无意义影像后仓皇落幕。 他尸体般的寂静顽固地不施舍分毫声响,呼唤的徒劳病毒性繁衍像抿不尽的黄绿色鼻涕,于是我心灰意冷变得空虚易受蛊惑,一只加利福尼亚蝴蝶的震颤引起微弱气流也能贯穿我的灵魂。狂热的死的欲望在黑夜里隐隐发烫灼烧我身体的管道,内外交界的喉咙冒着气泡模拟冰冷的火山熔岩定格图像。向黑夜贡献视觉后分不清旺盛的春日幻想与虚弱的寒冬现实,我蹩脚地与他学习冷漠的秘诀,誊抄数万次他沉默的句点与休止符。 飘窗与床生出空隙魅惑幽灵鬼怪,身后蘑菇云状盛开着的鬼屋攫取我的回眸。自我吞噬着的虚空有着极好的胃口,迷乱眼球的幻象从虚空扑闪着色泽鲜艳的羽翅,死亡搭上夜间颤动的光滑脉搏涟漪形状般扩散。于是我的内里扭曲搅碎成一滩细沙,滑入虚空的洞窟像在扬我的骨灰。我是虚无、轻盈、疲乏的空壳如漏风敞开着的棺材,黑夜在此溶解发酵生出让狄奥尼索斯狂喜的酒。 时间生出树枝的分岔,我分裂出我同时迈入两条平行轨道,远处看重合成一条黑线。他带着点宗教性意味神秘地起身跨越空隙,目光温暖我皮肤给我婴儿的专享搂抱。臂弯延展成方舟,时间是被拉长的麦芽糖在黑色长河里他摇着橹。可惜另一条轨道上他不动弹,他在自我的梦境深处溺毙被子是他翻着的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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