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合参 究际通变:史记十五讲 第一讲:史记其书
经史合参 究际通变
史记十五讲
山人按:
「经史合参、究际通变」系列讲记是根据「经史合参的《史记》十五讲」网络课而来。将网络课的录音转录为文字,再加以校对修订,就形成了讲记。不同于发表论文,这算是很传统的讲学著书方式。
今后将陆续发布系列讲记的全文,以文会友,请批评指教。
第一讲
史记其书
大家好,我是学而草堂的宋远,欢迎参加经史合参的《史记》十五讲网络课。
本次是第一讲,我们先来聊一聊《史记》这部书。
提到这部书我们并不陌生,比如说:我们知道这部书是二十四史之首,它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它还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部书上是贴了非常多的标签的,因为这些标签,我们对于这部书一点也并不陌生。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对这部书也非常陌生,陌生到我们对这部书书名的认知都存在着曲折。
《史记》是我们今天对这部书的称呼,是这部书的书名,但对于这部书的作者,对于太史公司马迁来说,他自己拟定的书名并不是《史记》,而是《太史公书》。
这一点可能很多朋友也知道,看似也好像不很关键,好像影响不大——如果影响大的话,我们今天也不会把这部书称之为《史记》了,影响大的话,应该是称之为《太史公书》,我们可能会这样想。
但这里关键的是,这部书的书名对于它的作者来说,是有着他的用意之所在的。如果对于这一点的认知不够整全的话,可能会很可惜。对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回到太史公自己的表述中来了解、来接近。
《史记》这部书的结尾,也就是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第十七》,是《史记》一书的序言,这一点比较特别。当然其实对于同时期的很多书来说,往往最后一篇也都是序言,因为往往是一部书写完之后才能够给它作序,所以序言也就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最后一篇。《史记》的最后一篇是《太史公自序第七十》。在序言中太史公有这么一段话,我先完整的读一下,太史公是这样写的:
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
在这一段文字中太史公介绍到,这部书总共是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个字,为《太史公书》——它的书名是《太史公书》。
这段文字中有句话很关键:“成一家之言”。有意思的是,在太史公的另外一篇文章中,他给老朋友任安的一封书信中——我们把这封信称之为《报任安书》,书信中也有这么一段,我先完整的读一下:
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这段中也有一句“成一家之言,”两篇文章却有相同的一句。而这句我们的理解好像这是作者,这是太史公司马迁谦虚的表达,是他的个人见解,是他的一家之言,我们好像是这样了解。
但是,在这里的一家之言,这个“家”的分量其实非常厚重。与太史公同时期的典籍,它们的命名往往都很特别,比如说时期相仿,时期相上下的一些书,像《商君书》、《庄子》、《墨子》、《韩非子》这些,名字既是书的名字,也是作者的名字。我们今天对于这些书籍的分类,我们是分为经、史、子、集这样四部,这些书籍是经、史、子、集四部中的子部,对于这些书的作者我们称之为诸子,所以有“先秦诸子”,有“诸子百家”这样的称呼。
这里也有一个“家”出现了,“诸子百家”,我们知道有道家、有墨家、有名家、杂家、农家等等,非常多的流派,这些是“家”。那么在这里,其实太史公所讲的“成一家之言”的家是什么“家”?其实就是“史家”,我们刚刚也讲到“史家之绝唱”。
但是我们回顾历史,会发现在诸子百家中,并没有哪一家是史家,也正因为先秦的时候没有史家,所以到了西汉,到了太史公的时候,他才想要成一家之言,成就“史家”——他要成就的不是他个人的见解,而是成就“史家”这样的一个流派的存在,要成就为“诸子百家”这样的一个学问高度,这是“成一家之言,”他是有这样一个用意,有这样的一种期待的。
有这样的期待,所以后面连接的话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这里也有百家这样的词语。那么什么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所谓“六经”,我们知道是中国典籍最高层次的书了,刚刚讲到经史子集,六经就是经部的存在,这是层次最高的典籍,这是经部。对于六经也有不同的注解,这些注解称之为传,比如说像我们所熟悉的《春秋经》,就有《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这些注解的书流传于世。但是呢,我们如果去读这些不同注解的书,可能会发现即便是同一件事情的记录,每家的注解可能都有不同,乃至于不同的差异会相互矛盾,那么这时我们该如何取舍呢,这就成为了问题。
在这里,太史公说“厥协六经异传”——这部书是能够调和六经不同的注解的。而在太史公的时代,注解六经的书,其实比我们今天要多得多,很多注解在历史中消失了,比如说像今天《春秋》只有三传,但是在当时《春秋》不止是三传;《诗》在当时还有“三家诗”的传承,而今天呢,“韩诗”只传下来了“外传”,完整的只有《毛诗》了。在当时,六经异传的情况非常严重,而太史公的期待是“厥协六经异传”。
乃至于还有一句“整齐百家杂语”,也是一样。对于百家不同的讲述,相互错综复杂的言语,该如何去调和?如何去认知呢?那么通过《太史公书》这部书,是能够做得到“整齐百家杂语”,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这样才当得起“成一家之言”这样的高度。
同样的,在《报任安书》这封信中,与“成一家之言”相连的话语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里讲到天人的分际,古今的变化,那么相应的,也要达成一家之言,也要成就这样的高度,探究天人之际,贯通古今之变,才能够做得到,这是成一家之言。
对于《太史公书》,太史公他是有着这样的期待,这样的用意在的。果真在后世,我们虽然在“诸子百家”的分类当中找不到“史家”这一家,但是在典籍的分类中却有“史部”这样的一部。而且历朝历代都有史家的传承,都有著史的先贤,几乎等同于确切存在着“史家”。历朝历代,国家、官方都会编修史书,都会去整理前朝的历史。
与之相对的,百家的传承都不一定有史家的传承这么顺畅——百家中很多家就只有一代,好的才可能有个两三代、三四代的传承,超过五代的传承屈指可数。这也很特别——太史公虽然没能够达成史家这样一个流派,但是却成就了史部这么一个特殊的存在,乃至于源远流长、传承不断,历朝历代都要修史。可想而知,我们既可以说太史公的“成一家之言”做到了,也可以说太史公的“成一家之言”,比他想象的、比他原本期待的,完成的还要优秀啊!
以上,这是由《史记》这部书的书名而引申出来的一些内容。如果我们抱着对《史记》这部书有这样的认知之后,再去读这部书,我相信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不只是历史的记载,它的背后是有着这样的期待的。
其实在这里更透显的就是“经史合参”这四个字的气息,对于《史记》或者说对于《太史公书》这部书来说,它虽然是史书;但其实也可以说是子书——如果诸子百家中有史家的话,它是子书;也可以说它是属于经部的书——比如说在《汉书艺文志》中,就把它分类到《春秋经》这一类的注解书中。在《汉书艺文志》中记录到《春秋经》,它的注解有《公羊传》、《榖梁传》、《左传》,还有《太史公书》——这是经部的感觉。所以这部书其实很特别。我们今天的分类是史部,但是你也可以把它当作子部的书来看,你也可以把它当作经部的书来看。
乃至于到课程后面,讲到《太史公自序》中太史公自传的时候,这种气息透露的就更为明显。太史公引用孔子著作春秋的一句话:“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从这里来看,太史公著《史记》就如同当年孔子著《春秋》一般,是有着这样的一种,我们今天称之为致敬,这样致敬先贤的用意所在。这就是经史合参,不是说把经和史合在一起参读,而是经也可以当做史来读,反过来,史也是可以当作经来读的,这就是经史合参。这是对于《史记》这部书书名的一个了解。
再回到这部书的内容来讲,它也非常特别。可以做这样的归类:《史记》共有五个体例——这也是《史记》非常特殊的存在,在此之前并没有这五个体例的单独的这样运用,可能有五个体例这样的名字,但是与之相应的内涵和外延还并没有,而是太史公司马迁的个人独创。
这五个体例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本纪、表、书、世家、列传。而对这五个体例的认识,其实还有待更深入。当然,在《太史公自序》这篇文章中,太史公就直接讲到他对这五个体例的运用,或者说他对于这五个体例的用心,用意。我先把这一段话读一遍,然后再做讲解。
这段话是这么说: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
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
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
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传。
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一共是这样五个体例,而每个体例所对应的篇数,我们仔细去了解的话,它也是非常特别的——不止是五个体例有它内在的意义,每个体例的篇数它的数量也是有它内在的寓意。
其实五个体例合起来可以用《论语》中孔子的一句话来了解,就是“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我们把自己的手掌伸开,可以看到五个手指,“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有个成语叫易如反掌,是透过五个体例,如同去把握天下万事一般,五指一把抓尽,后世有所谓五指山;又如同察看手掌的掌纹一般,天下万事靡不毕现,清清楚楚——其实是透过五个体例,对于天地间存在的历史,所存在的事件,就如同看察看掌纹一样,也是一样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就是“其如示诸斯乎”。还可以用《易经》的一句话来讲,“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为什么是五个体例?就是不管是天数还是地数都是五个,所以是以五个体例囊括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就如同人的手掌,五个手指就可以把握万事。它是这样的存在,这是五个体例。
五个体例,我们一个一个来看。
首先本纪,本纪一共是十二篇。然后是表,表一共是十篇。提到十二、提到十,如果敏感一些的话,我们马上会想到十天干,十二地支,中国是使用天干地支组成六十甲子来记录时间,叫做干支纪年,这是一种记录时间的方法。在这里,太史公在制定《史记》体例的时候,在制定本纪和表的时候,为什么是十二本纪和十表呢?就是模仿十二地支和十天干。十二本纪是什么呢?就如同十二地支。本纪是这片土地、这个空间的整体事件的记录。而十表如果具体去翻《史记》,会发现它对历史的事件,是以表格的形式呈现,它就是时间的一个表现。
其实很明确,十二本纪所对应的是十二地支,是空间的变化,而十表所对应的就是十天干,是时间的变化。通过天干地支,也就是通过本纪和表,组成了时间和空间的坐标轴。当这样的坐标轴一旦建立,一切的事件都在坐标轴上一一对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这里有这么一句话:“科条之矣”,作为一个标准,作为一个坐标轴,作为一个参照系,把一切的事件全部囊括其中,一切的事件都在其中一一对应。这是整部《史记》最基本的体例建立,就是通过十二本纪和十表组成空间和时间的纵横坐标轴。这是非常伟大,非常天才的创造,这是十二本纪和十表啊。
之后是八书,什么是书?八书的内容,太史公自己有讲到,是“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比如说史记的八书有礼书、乐书、律书、历书,还有比如说像河渠书讲地理,比如说天官书讲天文,平准书讲经济。这里八书所仿照的是什么呢?是仿照《易经》的八个体例,就是《易经》的最基本的八个符号,八卦八个卦象。
《易经》是透过八卦八个符号囊括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即使八卦我们可能觉得囊括不了,但其实是可以囊括的——即便囊括不了,还可以再做延伸,六十四卦再叠再演化,一定是可以囊括天地间的一切存在,这是《易经》的展开,它以八卦作为八个基本的符号,作为八个基本体例来展开。
《史记》中的八书就如同《易经》的八卦一样的存在,是如同《易经》一样,把天地间的一切事物收归为八个符号,由八个符号作为代表。那么《史记》的八书是把天地间的一切事件收归为八类事件,也就是礼、乐、律、历等,这样一共是八书,以八书囊括天地间的一切事件。反过来说,是把天地间的一切事件归纳为八书,做梳理,做介绍,做展开。如果对八书了解透彻,天地间的一切事件也都可以明白——一切的事件再变化也不出这八类事件之外,就如同《易经》一样,即便再变化,也都是在八卦基础上的变化。
其实我们在生活中,如果有一定的生活阅历,也确实会发现天地间的一切的事件也只不过是这八类,可能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词语、不同的名字称呼。比如说像礼书,古人用礼这个词,我们今天可能称之为政治。古人讲河渠,我们今天讲地理;古人讲天官,我们讲天文;古人讲平准,我们今天讲经济。古今不同的用词习惯,乃至将来还会变化,也说不定会回归古典,但其实质是一样的——天地间的事件可以分为八类,由八类事组成,这是八书的存在。
紧接着是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这也是非常特别的。其实世家一定是三十,所谓的世就是三十,三十年为一世;而且世这个字,今天汉字中有另外一个字读作卅,卅就是三十的意思,世就是三十,所以世家一共是三十篇。
世家是什么意思?就是以“家”作为基本的研究对象,和列传不一样,列传是以个体生命为研究对象,而世家是以“家”为单位。只不过这里“家”的概念,古今存在着差别,我们今天是家庭,古人是家族或者说类似于家族的存在。家族再加上世代的绵延,或者如果说学派的话,学派的世代传承,所以以世家做总体的指代,这是三十世家。
在这里,不管是列传还是世家,它都有具体的主角,叫传主,有它具体的对象,这和十二本纪、十表、八书,还有一些不同,世家和列传最特别的就是它的展开,更能够透过历史看到人的生命的光彩,这是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
世家三十篇,是以家族的绵延作为对象,而列传是以个体生命作为对象。因为世家是三十篇,列传就只能是七十篇,为什么呢?三十加七十是一百,一百是一个满数,而有这样的一百满数或者说有这样一百个样本,就足够了。而列传也正好七十足够了,足够代表了。列传以个体生命为对象,古人说“七十曰老”、“人到七十古来稀”,人一生的生命长度大约是七十年,我国现今的人均预期寿命也是七十多,所以列传取其整数七十篇。我们总说太阳下没有新鲜事,其实有这样三十世家加上七十列传一百个样本也真的就足够了。
太史公反复讲到《太史公书》是百三十篇,从十二本纪到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加起来一共是一百三十这个数字,这个数字也是很特别的,特别到什么程度呢?它分开为五个体例,每个体例也有它特别的意象;而当它合在一起的时候,它整体的意向也很特殊。
我们今天可能没有感觉,特别是我们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比较大,提到十三乃至会觉得不吉利。其实在中国的文化中,十三是非常美的存在,为什么?一年是十三个月!我们今天使用的历法虽然称之为公历,但其实是西方的历法,一年是十二个月。但在我们自己的历法,也就是农历,或者以雅正的称呼称之为夏历,也就是在夏历中,一年是十三个月。《尚书》中有一句叫“以闰月定四时成岁”,以闰月确定四季的流转,再确定一年的长度,所以一年是十三个月,十二个月加一个闰月。
而且在中国的文化中真的是闰月,闰月真的是会多出来一个月的时间长度,西方的历法其实是闰日,是在那个月中多出一天,不是闰月是闰日,中国这里,一年是十三个月,所以十三是一个特别美的存在,十三个月组成一年,十三也是一个完整圆满的周期。
《史记》百三十篇所取的就是这样一个完整圆满的周期,不管从《史记》的具体历史记载上来说,它是一个完整的周期,因为它是记传体通史,往上时间到上古,往下就到作者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完整的周期。从书的体例的设置上来说,它也是一个完整圆满的周期,这个完整的圆,如同车轮一样,承载历史,滚滚向前,这就是《史记》的百三十篇。
有了这些了解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稍微回顾一下太史公对五个体例的期待,作个印证:
“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有一个天下旧闻,这是空间叙事,是十二本纪。
“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直接表明时间,特别是对时间年差不明的梳理,这是十表。
“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一个很关键的词是天人之际,探究不仅是天道人事的关系,还有天人的界限、天人的分际,以及天人的贯通,这是八书,我们在讲八书的时候再具体展开。
“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世家一个特别的是三十辐共一毂,就是车轮是由三十根车条组成,才能够形成一个浑圆的车轮,才能够运行无阻。如同时代一样,是需要有这样杰出伟大的人物,有这样天下为公与国休戚的视野,有他们的支撑,才撑起整个时代,不至于坍塌混乱无道,时代的车轮才会前行运转,这是三十世家。
最后说“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传”,这里有一句“不令己失时”,当下生活的时代很关键,能不能够在这个时代尽这个时代的责任,能不能去解决时代的问题,这都是“不令己失时”,其中所透现的就是人生命的光彩,生命的神圣和庄严,这是列传。
这是《史记》这样的五个体例,真是“其如示诸斯乎”,再组成百三十篇,“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到这里就会发现,这些都不是虚言,而是真诚的炽热的实实在在的表述。成一家之言,也真正当之无愧。
好,那么关于《史记》这部书,因为时长的原因,我就先介绍这些,作为十五讲的第一讲。
我先分享到这里,我们第二讲见,大家再见。
录文:青虞君
修订:宋远
修订时间:壬寅年八月十八日 / 2022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