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为什么我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
自古以来,自由的忠实的朋友总是罕见的,它的成功总得力于少数人。他们凭借与那些目标和自己不同的援军联合而获胜;而这种总是很危险的联盟,由于给予对手以正当的反对理由,有时候是灾难性的。 ——阿克顿爵士 1.当大多数被认为是进步性的运动都拥护对个人自由的进一步侵犯的时候,那些珍惜自由的人可能会不遗余力地投身于反抗运动之中。在这里他们发现自己很多时候和那些习惯于反抗变化的人站在一边。在现实政治方面他们除了支持保守的政党之外通常别无选择。然而,我试图界定的立场经常也被说成是“保守主义的”,但它和传统的保守主义差别很大。在这种含混不清的关系中存在着危险;也正是这种含混不清的关系把自由斗士和真正的保守主义都带到一起来共同反抗发展,因为发展同样地威胁到它们不同的理想。鉴于此,把我们在这里所持的立场和历来(也许更恰当地)被当作保守主义的立场,进行清楚地区分是有重要意义的。 严格意义上的保守主义是对剧烈变化的一种合理的、可能是必要的、并且理所当然广为流传的反对态度。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的一百五十年时间里,它在欧洲政治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在社会主义兴起之前,它的对立面一直是自由主义。在美国历史上没有任何和这对矛盾相对应的东西,因为在欧洲被称作“自由主义”的东西在这里是美国政体所赖以建立的共同传统:因而美国传统的捍卫者便是欧洲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者。这种业已存在的混乱被最近向美国移植欧洲类型的保守主义的企图弄得更加糟糕;欧洲类型的保守主义由于和美国传统相距甚远,具有某些奇怪的特征。在这之前一些时候,美国的激进分子和社会主义者已开始称自己为“自由主义者”。但是现在,在我论述我所坚持并且相信与真正的保守主义和社会主义同样区别很大的立场时,我仍将继续称它为自由主义的。然而,请允许我马上说一句,我这样作的时候心中满是顾虑,在以后的篇幅里我不得不考虑什么是自由党的最合适的称谓。其原因不仅是因为在美国“自由主义的”一词是今天经常发生的误解的原因,而且因为在欧洲占主导地位的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很久以来一直是社会主义的开路先锋之一。 请让我现在说明,反对据我认为任何有资格被如此称呼的保守主义的最有决定性的理由。这就是它天生不能为我们正在前进的方向提供另外一种选择的可能。它可以做到通过对当时趋势的反抗成功地使不期望的发展缓慢下来,但是,因为它不提示另一个发展方向,所以它不能制止这种不期望的发展持续下去。因为这个原因,保守主义的命运永远是被拖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在保守主义者和进步论者之间的拔河比赛只能影响到当时发展的速度,而不是方向。然而,虽然有“在前进的车轮上安装一个刹车”的需要,但我个人不满足于仅仅有助于使用一个刹车。自由主义者要问的问题,首先不是我们应该行驶多快或多远,而是我们应该驶向哪儿。事实上,它与今天的集体主义激进分子之间的差别比他与保守主义者之间的差别更大。后者一般只是持有一种对时代偏见的温和、中庸的解释,而今天的自由主义者则必须更坚定地反对大多数保守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共同坚持的一些基本概念。 2. 通常用来展现这三党相对位置的图示未能说明它们之间的真正关系,相反更使其模糊不清。它们通常被认为是在一条线上,而具有不同的位置,社会主义者在左,保守主义者在右,自由主义者在中间的某个地方。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容易误导了。如果我们需要一个图示,把它们安置在一个三角形内会更加合适,保守分子占领一角,社会主义者拉向第二个角,自由主义者则拉向第三个。但是,因为社会主义者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能够更卖力地,向自己的那个方向拉,所以保守分子倾向于跟从社会主义而不是自由主义的方向,并且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接受了那些由激进的宣传而备受重视的观念。和社会主义妥协并抢先实践其理想的人一般都是保守主义者。保守主义者是中间路线的倡导者,他们没有自己的目标,由一个信念引导,那就是,真理必定位于两个极端之间的某个地方——结果是,每次任何一边出现一个更加激进的变动,他们都改变其位置。 所以,能够正确无误地被描述为保守的立场在任何时候都取决于现存趋势的方向。因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发展大体上是沿着社会主义的方向的,因此保守分子和自由主义者都主要热衷于阻止那个发展。但是自由主义的主要之点是要走向另外的地方,而不是静止不动。虽然今天正好相反的印象可能有时候由以下事实引起,那就是曾有一段时间自由主义更加广泛地为人接受,它的一些目标接近于被实现,但是它从来不是一个朝后看的学说。从来没有一个时候自由主义的理想被完全实现,也从来没有一个时候自由主义不盼望制度的进一步改善。自由主义者不反对进化和变迁;在自发的变化被政府控制所遏止的地方,它要求大幅度改变政府政策。就当代的许多政府的行为而言,现今的世界上没有理由让自由主义者保持事物现状。事实上,在自由主义者看来,世界上大多数地区最迫切需要的是彻底扫除自由成长的障碍。 在美国,通过维护由来已久的制度而维护个人自由仍然是可能的,但绝不能由于这个事实而模糊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之间的区别。对自由主义者来说,这些制度值得珍惜主要不是因为它们由来已久,或者因为它们是美国的,而是因为它们符合他所珍爱的理想。 3. 在一些主要论点上,自由主义的看法和保守主义尖锐对立。在阐述这些之前,我应该强调一下,自由主义者可能利用优势已经从一些保守主义的思想家著作中汲取了营养。他们对自发成长出来的制度的价值情有独钟,并很虔诚地进行研究,我们由此得到(至少在经济学领域之外的)一些深刻见解,而这些实在有助于我们理解一个自由社会。下面这些人,比如柯尔律治、波拿得(Bonald)、梅斯特(De Maistre)、缪泽尔(Justus)、或者柯特(Donoso Cortès),不管在政治中如何反动,但他们的确显示出了对自发成长的制度的意义的理解,比如语言、法律、道德和规范,这些东西是现代科学方法的先行者,并且自由主义者也从它们中获益不浅。但是保守主义者对自由成长的景仰通常只适用于过去。对于人类奋斗的新工具将从中出现的、同样未经事先安排的变化,他们特别缺少欢迎的勇气。 这就把我带到了保守和自由两种倾向明显相异的第一点上来。正如保守主义的作家经常承认的一样,保守观点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对变化的恐惧,对新事物怀有忧心忡忡式的不信任;而自由主义的立场建立在勇气和信心的基础之上,基于有充分准备让变化沿着自己的道路发展,即使我们不能预见它将导向哪里。如果保守主义者仅只是不喜欢制度和公共政策方面太快的变化,那也就没有太多可反对的了;在这里赞成谨慎行事和缓慢的过程的理由实在是很充分的。但是保守主义者倾向于使用政府的权力来阻止变化或限制它的发展速度,以迎合更加胆小怕事者的那一套。在展望未来时,他们缺乏对自发调节力量的信心;然而正是这种力量使自由主义者毫不犹豫地接受变化,即使他不知道怎样促成这种调节。的确,尤其是在经济领域,假定市场的调节力量将会通过某种方式导致必要的调整,这恰恰是自由主义观点的一部分,虽然没有人能预言在具体条件下这种力量将会怎么做到这一点。人们没有能力想象某些必要的平衡,比如供给与需求、出口与进口等,是怎样在没有有意的管理控制的情况下实现的。这种情况比任何单个因素都更能促使他们经常地不情愿让市场自行运作。保守主义者只有在他确信有某种更高的智慧在观察和监视变化时,只有在他知道有某种权威负责使变化“有秩序”时,才感到安全和满足。 这种对信任不受控制之社会力量的恐惧和保守主义的其他两个特征紧密相连:偏爱权威和缺乏对经济力量的理解。因为它不信任抽象的理论和普遍的原理,所以它既不理解那些自由政策建立于其上的自发力量,也不拥有一个基础以阐述政策的原则。在保守主义者看来,秩序是权威经常照管的结果,为这个目的,权威必须被允许做特定情况所要求的一切,而不受生硬的规则所约束。遵守原则以理解那种使社会中的各种努力互相协调的一般性力量为前提,但是保守主义者却明显缺少这样一个社会理论,尤其是经济机制的理论。保守主义在创造一个关于社会秩序是怎样保持的总的概念方面如此无能为力,以至于它的现代信徒们在尝试构建一个理论基础时,总发现自己过分求助于那些把自己当作自由主义者的作家。麦考利、托克维尔、阿克顿勋爵和莱基不用说都认为自己是自由主义者,并且这也是公正的;即使伯克,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仍是一个老辉格派,如想到被人当作一名托利党,大概会感到毛骨悚然。 还是让我们回到主要论点上来,这就是保守主义分子所特有的对现有权威行为的满意,并且他们主要关注于这种权威不应受削弱,而不是对这种权威要加以限制。这和维护自由是难以一致的。大体上可以说,只要强制和专断权力用于保守主义者认为是正确的目的,保守主义者不会去反对。他相信如果政府掌握在正人君子的手中,它便不应该被太多僵死的规则所约束。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没有原则,所以其主要希望必然是智者和好人进行统治——不仅仅像我们都希望的一样,通过他们的榜样,而是通过授予他们且由他们强制实施的权力来统治。像社会主义者一样,保守主义者对怎样限制政府权力问题较少关心,更多考虑的是谁去行使它;另外,像社会主义者一样,保守主义者认为自己有权把自己的价值观念强加于人。 当我说保守主义者缺乏原则的时候,我不是指他们缺乏道德信念。典型的保守主义者通常实际上是道德观念很强的人。我的意思是他没有一种政治原则,使他能够和道德价值与自己迥异的人一起为一个政治秩序工作;并且在这种秩序中,他们都能遵循自己的信念。正是对这种允许不同价值体系和平共处的原则的认识,使得建立一个最小限度地使用武力的和平社会成为可能。接受这些原则意味着我们同意容忍许多我们不喜欢的东西。保守主义有许多价值观念比社会主义更引起我的兴趣;然而对一个自由主义者来说,他个人赋予特殊目的的重要性不是强迫他人服务于那些目的的充分理由。我几乎不怀疑,我的一些保守主义的朋友们将会被在他们看来我在本书的第三部分对某些现代观点所作的“妥协”而震惊。但是,虽然我可能和他们一样不喜欢一些有关的具体措施,并可能会反对它们,然而我不知道有任何一个能够援引的普遍原则,来劝说那些观点不同的人相信,那些措施在我们双方都想往的这种类型的社会里是不允许的。和他人在一起成功地生活和工作需要的不仅是对自己的具体目标的忠实。它要求理性地信奉一种秩序,在这种秩序里,即使在那些对某一个人来说是根本性的问题上,其他人也应该被允许去追求不同的目标。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对自由主义者来说,道德和宗教的理想都不是强制的适当对象,然而保守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都未认识到这种限制。有时候我感觉到,把自由主义同保守主义和社会主义区别开来的最明显特征是这个看法:有关并不直接冒犯他人受保护之领域的行为的道德信条不能为强制提供合理根据。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改过自新的社会主义者在保守主义的群体比在自由主义的群体中找到精神的家园要容易得多。 最后,保守主义立场建立在下列信念上:在任何社会里总有一些明显优秀的人,他们与生俱来的标准、价值和地位应该得到保护,他们比其他人在公共事务方面应该有更大的影响。自由主义者当然不否认有一些较他人优秀者存在——他不是一个主张人人平等的人——但他否定任何人有权威决定谁是这些优秀的人。保守主义者倾向于捍卫一种特殊的、现存的等级制度,并且希望权威去保护那些他所重视的人的身份,而自由主义者却认为,任何对现存价值的尊重都不能为出于庇护这些人不受经济变化力量的影响的目的而诉诸特权、垄断权以及任何其他国家强制力量提供正当理由。虽然自由主义者充分认识到文化和精神方面的精英人物在文明进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同时又相信,这些精英分子必须通过在应用于所有其他人的相同规则之下保持自己的位置的能力来证明自己。 和这紧密相连的是保守主义对民主的一般观点。在这之前,我已经很清楚地阐明,我不把多数决定原则当作一个目的,而仅看作是手段,或者甚至看作是我们不得不从中选择的许多政府形式中危害最轻的一个。但是我相信,当保守主义者把我们时代的罪恶归责于民主的时候,他们在自己欺骗自己。最大的罪恶是未受到限制的政府,并且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行使无限的权力。现代民主所拥有的权力在一小撮精英人物手中会变得更加不可容忍。 人们普遍公认,只有当权力由多数人决定的时候,对政府权力的进一步限制才认为没有必要。在这个意义上,民主和未受限制的政府是相连的。但是,要反对的是未受限制的政府,而不是民主。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应该去学会限制多数人统治的范围,像对其他任何政府形式一样。不管怎样,民主作为一种和平变革和政治教育方法,其优势和其他任何政治体制相比起来都显得如此明显,以至于我对保守主义反民主的倾向毫不同情。在我看来根本问题不在于谁统治,而是政府有权去做什么。 保守主义者反对太多的政府控制不是一个原则问题。而涉及的是政府的特殊目的,这一点在经济领域被清楚地显示出来。在工业领域,保守主义者通常都反对集体主义和行政指令方法,这点上自由主义者在他们中间经常能找到盟友。但是同时,保守主义者通常是保护主义者,在农业方面总是支持社会主义者的方法。实际上,虽然今天仍然存在于工业和商业上的限制主要是社会主义者观点的结果,但农业上同等重要的限制通常是由保守主义者在更早的年代引入的。另外,许多保守主义的领导人在设法使自由企业丧失信誉方面,和社会主义者是争先恐后的。 4. 我已经指出了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在纯粹思想领域内的区别所在,但是我必须再回到这些点上,因为这里独特的保守态度不仅是保守主义的一个严重弱点,并且会给和它结盟的任何事业造成伤害。保守主义者本能地感到新思想比任何其他东西更能引起变化。但是,正是根据这种观点保守主义害怕新思想,因为它没有自己特有的原则去反对它们;另外,由于对理论的不信任和对除了经验已经证明的东西之外的一切缺乏想象力,它使自己失去了在思想斗争中不可或缺的武器。和自由主义十分相信思想的长期性的力量不同,保守主义受到从某个时候承继下来的思想的束缚。并且,因为它并不真正相信争论的力量,它最后的一招通常是采取声称自己有超常智慧,而这种智慧是根据其超常的特性自认为能够获得的。 这种区别在两种传统对待知识发展的不同态度上表现最明显。虽然自由主义者当然不认为所有变化都是进步,但是他把知识发展看作为是人类奋斗的主要目标之一,期望从中能得到逐步解决我们希望能解决的那些问题和困难的方法。自由主义者偏爱新事物不仅因为它是新的,他认识到人类新的创造物是其成就的本质;他有准备容忍新知识,不管他是否喜欢其立即可见的后果。 我个人认为,保守观点最不能接受的特征是它喜欢反对业已论证详实的新知识,因为它不喜欢似乎是随之而来的一些后果——或者不客气地说,就是它的反启蒙主义。我不否认,科学家和其他人一样也会追求时尚和时髦,我们有很多理由要在接受他们从最新的理论中抽取的结论时做到小心谨慎。但是,我们克制行动的理由本身应该是理性的,必须和我们惋惜新理论干扰我们所珍惜的信念的情感分开。有一些人比如说,之所以反对进化论或者所谓对生命现象的“机械”的解释,仅仅因为某些道德后果一开始就好像会随之而来,对这些人我不会费神去评论;对那些认为提出某些问题就是不敬和不虔诚的人,我更加缺少耐心。保守主义者拒绝面对事实,这只会削弱他自己的立场。通常,理性主义观点能从新科学认识中得出的结论,是保守主义观点从中得不出来的。只有积极地参与对新发现的后果的研究,我们才能清楚它们是否适合于我们的世界图像;如果适合,又是怎样适合的。如果我们的道德信念确实是建立在被证明为不正确的事实假设之上,那么以拒绝承认事实的方法捍卫它们很难认为是符合道德的。 和保守主义对新奇事物的不信任相连的是它对国际主义的仇视和对严格的民族主义的好感,这是它在思想斗争中另一弱点的来源。它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即正在改变我们文明的思想是没有边界的。但是,拒绝使自己熟悉新思想只是剥夺了自己在必要时有效地反击这些思想的力量。思想的成长是一个国际性的过程,只有那些充分参加讨论的人才能够施加有意义的影响。说某个观念不是美国的、不是英国的,或者不是德国的,这并不是有意义的争论,一个错误的或者是谬误的理想也不因为由我们的一个爱国者想出来而变得更好。 关于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密切联系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可说,但是我将不再去讨论这一点,因为有人可能会觉得,我个人的立场使我不能同情任何形式的民族主义。我想补充说,正是这种民族主义的偏见经常提供保守主义转变成集体主义的途径:根据“我们的”工业或资源这样的措辞来思考问题,这与要求国有财产根据国家利益进行调派只偏离一小步。但是在这方面,源于法国大革命的欧洲大陆的自由主义比保守主义好不了多少。几乎用不着我说,这种类型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非常不同,对民族主义的厌恶和对民族传统的遵循完全可以相容。我更喜爱并尊敬我们社会的某些传统,但这一事实不应该成为对新奇和相异的东西怀有仇恨的理由。 保守主义的反国际主义经常同帝国主义发生联系,这一点只有在初看起来才似乎是自相矛盾的。但是一个人越不喜欢新奇事物,越认为自己的方式优越于他人,越容易趋向于把“开化”其他人当作自己的使命——不是通过自由主义者所支持的、自愿的、没有妨害的交往,而是通过带给他们以高效率政府的许诺。有意义的是,这儿我们再次发现保守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联合反对自由主义者。在英格兰,有韦伯夫妇和他们的费边社成员是公开的帝国主义者,在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和殖民扩张主义同流合污,在同一些“讲坛社会主义者”中找到支持。保守主义和社会主义者在这方面的联合不仅发生在这两个国家,而且也发生在美国,在那儿,就是在老罗斯福时也能看到:“极端爱国主义者和社会改革派凑在一起;他们组成了一个政治党派,威胁要控制政府,用它实施建立凯撒式专制政治的纲领。这种危险在现在看来只有其他政党通过一种在较轻程度上用较温和的形式采纳它们的纲领的方式才得以避免。” 5. 然而,在某个方面可以说,自由主义者取得了社会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中间的一个位置:他和试图按照个人理性所规定的样式来重建社会制度的社会主义者的粗俗的理性主义保持一定距离,他跟保守主义者经常求助的神秘主义也保持一样远的距离。被我描述为自由主义的立场和保守主义一起对理智都有一定程度的不信任,以至自由主义者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并不知道所有的答案,一个自由主义者不能肯定他现有的答案是否当然正确,甚至不能肯定我们能否找到所有这些答案。一个自由主义者也不轻视从非理性的制度或习惯已证明了其价值的事物中寻求帮助。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不同,他愿意正视这种无知,并且承认我们知道的是多么少,在理智不及的地方不去要求承认一个超自然的知识来源的权威性。必须承认,在某些方面,自由主义者本质上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但是,这种怀疑主义似乎是要求一定程序的不自信以便让他人以自己的方式追求幸福,并且始终坚持那种作为自由主义者的一个基本特征的宽容。 没有理由说明为什么这种需要意味着自由主义者摒弃宗教信仰。和法国革命时期的唯理主义不同,真正的自由主义和宗教没有争执,我能哀叹的只是那种尚武和本质上不容异己的反宗教主义,它曾使19世纪欧洲大陆的自由主义如此活跃。这不是自由主义的本质,自由主义的英国祖先老辉格党人已经清楚地表明这一点。如果说对老辉格党人有什么可挑剔的话,那就是他们和一种特定的宗教信仰联系过紧了。这里把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区别开来的是,不管他自己的精神信仰多么奥妙,他决不会认为自己有权把它强加于人,并且对他来说,神的世界和世俗世界是不同的领域,不应该被混淆。 6. 以上所说已足以说明为什么不把自己当作一个保守主义者。然而许多人会觉得,由此形成的立场很难认为是他们经常称谓的“自由主义的”。因此我现在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今天这个名称是不是自由党的恰当的名称。我已经指出过,虽然我终生都把自己说成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最近一段时间我这样做的时候,内心中带有越来越多的疑虑——不仅因为这个称谓在美国不时引起误解,而且因为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我的立场和理性主义的大陆自由主义,甚至英国功利主义者的自由主义之间的巨大差别。 1827年,一位英国历史学家能够把1688年的革命说成是“用今天的话要叫做自由和宪政的那些原则的胜利”。如果自由主义的含义仍然与这位英国历史学家的意思一样的话;或者如果有谁仍然可以和阿克顿勋爵一起,把伯克、麦考利和格莱德斯通说成是三个最伟大的自由主义者的话;或者如果有谁仍然可以和哈罗德·拉斯基一起,把托克维尔和阿克顿勋爵认为是“19世纪最重要的自由主义者”的话,那么我的确只应该为用那个名字称谓自己而感到十分自豪。但是,我多想把他们的自由主义叫作真正的自由主义,我必须认识到大陆自由主义者中的大多数赞成的是这些人强烈反对的思想,引导欧洲大陆上的自由主义者的是一种去给世界强加一个预想的理性模式的想往,而不是提供一个自由成长机会的愿望。至少从劳合·乔治时代起,称自己为自由主义的那种东西在英国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因而,有必要认识到,我所称的“自由主义”和今天在那个名义之下的任何政治运动几乎没有任何关系。那个名字今天所包含的历史联系是否有助于任何运动的成功也是值得怀疑的。在这些情况下,是否应该去努力把这个术语从人们感到的对它的滥用中拯救出来,这是一个分歧很大的问题。我自己越来越觉得,在未对它进行充分解释之前使用它,会引起太多的混乱,它作为一个标签已更多地成为一个负担,而不是力量的来源。 在美国,按我已经使用过的意义来使用“自由主义者”一词已经几乎成为不可能了,“自由意志论者”一词已取代了它。它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我认为它非常不具魅力。在我看来,它带有太多的生造词语和替代品的味道。我想要的是一个表述有生命的、赞成自由成长和自发进化的政党的术语。但是我绞尽脑汁,未能找到一个令我满意的描述性词语。 7. 然而,我们应该记住,当我一直试图重新阐明的理想开始传遍西方世界的时候,代表它们的政党已经有了一个被广泛接受的名字。正是英国辉格党人的理想鼓舞了后来作为自由运动在整个欧洲闻名的那种运动,并且提供了一种观念,被美国殖民地开拓者带到美洲,这种观念指导他们为争取独立而斗争,指导他们制定了宪法。法国大革命以随之而来的极权民主制和社会主义学说曾给这个传统添加了一些内容,这些添加物改变了这一传统的性质,实际上在此之前“辉格”一直是自由政党众所周知的名称。 这个名字在其诞生的国家死亡了,部分是因为它所倡导的原则不再是某个具体政党的特点,部分是因为倡导这个名字的人不再忠实于那些原则。在19世纪的英、美两国,辉格党人最终在激进派中间使这个名字名誉扫地。但是,因为只是在自由运动吸收了法国革命的粗糙好战的理性主义之后,自由主义才取代辉格主义的位置;因为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把这种传统从渗入其中的过分理性主义的、民族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影响中解放出来,所以从历史角度看,辉格主义是我信奉的观念的正确的名字。随着我对思想进化进程了解得越来越多,我也更加意识到我只是一个不悔悟的老辉格党人——我要强调一下“老”字。 当然,某人承认自己是辉格党徒并不意味着他要回到17世纪末我们所在的地方。这本书的一个目的是要揭示出,那时最初被阐明的学说直到70或80年前,都一直在成长和发展,即使它们不再作为某个具体的政党的主要指导思想。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知道了很多能使我们以一种更令人满意、更行之有效的形式来重新阐明它们的途径。虽然它们要求根据现在的知识进行重述,但基本原则仍然是老辉格党的。的确产生这个名字的政党后来的历史已经使得一些历史学家怀疑,哪里有什么独特的辉格党的原则;但是我只能同意阿克顿勋爵所说的观点,他认为,虽然一些“这个学说的创始人是最不名誉的人,但作为辉格主义出发点的、法律高于市政条例的概念,是英国人的最高成就和他们的留给民族的遗产。”——我可以补充说,是给予全世界的遗产。这个学说构成了盎格鲁-萨克逊国家的共同传统之基础。大陆自由主义也从中吸取了珍贵的东西。美国政府体制也建立在这个学说基础上。纯粹的辉格主义在美国不是由杰斐逊的激进主义,也不是由汉密尔顿甚至约翰·亚当斯的保守主义,而是通过詹姆斯·麦迪逊这个“宪法之父”的理想而被体现出来的。 我不知道去使那个老名字复活是否真的可行的办法。无论对盎格鲁-萨克逊世界还是对其他地方的民众来说,今天它可能都是一个没有确定联系的概念。这与其说是不利,不如说是优势。对那些熟悉思想史的人来说,它可能是惟一一个充分表达了传统意义的词语。对那些真正的保守主义者来说,辉格主义一词就是他们最讨厌之物的代名词,对于那些转向保守主义的社会主义者来说就更是如此。这显示出这些人有一种健全的本能。辉格主义曾经是一贯反对所有专断权力惟一思想体系的名称。 8. 有人很可能会问,这个名称是否真的如此重要。像美国这样一个国家,从总体上来说,这里仍然存在自由制度,因而维护现存制度经常就是维护自由,在一个这样的国度里,如果自由的战士把他们自己称为保守主义者可能影响不大,虽然甚至在这里同保守主义本性联系起来也是很麻烦的。甚至,当不同的人同意同样的安排时,也必须问一下,他们同意是因为它们是既成事实呢,还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他们所期望的。对集体主义浪潮的共同反抗不应掩盖这一事实,即对整体自由的信念是建立在本质上朝前看的观点之上的,而不是基于任何怀旧情绪或者对曾有的东西的浪漫的推崇。 正如欧洲许多地方的情形一样,保守主义者已经接受了集体主义相当大一部分信条——这些信条指导政策时间很长,以其为依据的许多制度已被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并被创造它们的“保守的”政党引以为自豪。在这种情形下,划清界限就绝对必要了。在这些地方,信奉自由的人只能和保守主义发生冲突,采取根本性的激进立场,矛头直指世俗偏见、受到保护的地位和业已确立的特权。荒唐和恶习一旦被确定为政策的指导原则,他们不可能得到好转。 有些时候,“无为而治”可能是政治家聪明的格言,但它不可能使政治哲学家满足。他可能希望政治要小心谨慎地发展,并且事先取得公众舆论的支持;但他不能仅仅因为当时舆论支持某些安排,就接受它们。在19世纪之初最大的需要就是把自发成长过程从人类愚蠢地设置的那些桎梏和障碍中解放出来。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他的希望必定依赖于规劝和取得好些倾向于进步主义的人的支持,也就是那些虽然现在可能在错误的方向追求变革,但至少愿意批判性地审视现实,并愿意在必要的地方改变现实的人的支持。 当一群维护某种思想和道德原则的人在我脑海中出现的时候,我偶尔管他们叫“政党”。我希望我这样做没有误导读者。任何国家的党派政治都不是本书关心的内容。我把传统的碎片拼凑在一块企图予以重建的原则,怎样才能转化成有大众感召力的纲领?这个问题,政治哲学家必定会留给“那个阴险狡猾,被通俗地称为政治家或政客的动物,而政治家的决定都是受当下情况的起伏变化所左右的”。政治哲学家的任务只能是去影响公众意见,而不是组织人们去行动。他只有不注重现实政治的可能性,而坚持不懈地去维护“总是相同的普遍原则”,才能卓有成效地完成这一任务。在这个意义上,我怀疑是否曾有保守主义的政治哲学这个东西。保守主义可能经常会是一个有益、实用的准则,但它不可能给予我们任何会影响长时段发展的指导原则。 选自《自由宪章》,[英]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哈耶克 著,杨玉生、冯兴元、陈茅 等译,杨玉生、陆衡、伊虹 统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